金兵犯盖州抢夺粮草,晏军一反常态,全力迎战。
多罗豫郡王阿稚战功赫赫最善抢掠,萨尔浒之后像兔子似的被撵着跑的关宁军疯了一样跟金兵在盖州城下浴血奋战决不后退。阿稚大惊,辽东督师换成阳继祖之后,关宁铁骑仿佛一夜之间想起自己萨尔浒之前的样子。
白色积雪混着尊严被马蹄践踏飞溅,血液扑上尚还洁白的积雪,蒸腾着生命最后的热气。
金兵只是想抢东西,他们比晏军更死不起人。阿稚手下的人提醒他:辽东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晏军没有军粮,天寒地冻一样等死。
阿稚必须前进,必须有战功。沈阳正在清洗正蓝旗的军队,莽古尔泰只是被告发,没有像样的证据。他哥哥阿獾曾经差一点取代黄台吉成为金国的主人,不得不自危。
关宁军丝毫不退,死守盖州城。关宁军的确记起了自己是谁,曾经镇守疆域横扫关外的铁骑,不是什么蒙古女真,是关宁军。垂死挣扎的巨兽被鬣狗一口一口撕咬得踉踉跄跄,东躲西藏贪生怕死,可是关宁军记起了自己是谁,睁开双眼破破烂烂地站在盖州外。就算被鬣狗啃成了骨架,也仍有最坚硬的骨骼。
阿稚急得热血上涌双目血红,晏军金兵两只猛兽在纯洁的千里雪野中搏命厮杀,为了尊严与生存,不惜一切代价。
关宁军阳继祖走海路上书摄政王:
金兵来犯,关宁军决不再退一步,欲与之决一死战。惟愿赤血化碧,永守太平。
关宁军是阳继祖一手拉起来的,阳继祖知道自己和关宁军的归宿。
多罗豫郡王阿稚回书告急,沈阳日夜运兵,长蛇出城。谢绅一宿一宿不睡觉,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感受到门缝外面刺骨寒风鞭打着自己。
没用。完全没用。蹉跎一年,什么都没做成。没有地位,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谢绅似乎听见狂风中兵戈相交牙酸的声音,一下一下割他的肉。
他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他是大晏最年轻的翰林,他曾经的骄傲全都扔了。可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像只困兽烂在笼子里。
他对着北京的方向跪着,他对摄政王殿下发过誓,要做大晏的眼睛,然而拢共不过传回去两三次消息,还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别人的计策,尤其那个邬双樨,谢绅打听到了就要往回传,心里忐忑的受不住。
那个年轻的将军会怎么样。如果摄政王殿下不问缘由就把邬双樨杀了,是不是自己害的。自己与史书中进谗言的佞臣有何异?
金兵在与自己的血脉兄弟们厮杀。谢绅跪在冰冷的地上,而自己毫无用处。谢绅能背所有兵法,但是他发现自己只会背,居然一条都用不上。
谢绅猛地认识到,自己在金国,孤立无援。
那个刘山连着两天没出现,第三天换了打扮,非常不引人注意地来到小学堂。狂风朔雪路上本来也没人,有人也捆得严实谁也看不着脸。刚一进门那个高大身量谢绅还以为是伊勒德,一摘帽子满脸冰碴子才发现是刘山。
谢绅微笑:“刘军爷。”
刘山的名字是自己起的。他正式的女真名字是爱塔,意思是一切的根源。刚认识伊勒德的时候,伊勒德状似无意地问他,你的根源是什么。
刘山想了很久,然后给自己悄悄起了个汉名。他一听谢绅喊他刘军爷就很开心,对谢绅笑:“我来了。”
刘山发音有点怪,其实已经学习认识了很多字。黄台吉一力主张学习汉文化,所以他默默地学习也没人说什么。刘山看到汉字无比亲切,学得相当快,仿佛不是学习认字,只是把这些汉字从自己的血脉骨骼里唤醒。
谢绅教小孩子们翻来覆去念千字文,刘山翻谢绅用楷书默写出来的急就篇,忽然问:“这个,怎么念?”
谢绅清清嗓子,走过去一看,刘山翻到急就篇最后。急就篇虽然在汉地只是稚童启蒙读物,对于初学汉字的人来说十分艰涩,“疻痏保辜謕呼号,乏兴猥逮诇讂求”,刘山看得懂才奇怪。只是刘山一翻就翻到最后,殷殷看谢绅:“这句话,怎么念?”
谢绅一蹙眉,他看刘山一眼,刘山指着第一个字:“我认识,汉,后面呢?”
刘山,真名爱塔,复州副总兵。萨尔浒夺沈阳卫之战时不到二十,作战悍勇战功显赫,努尔哈济的心腹爱将。若不是个纯汉人,只怕不止复州副总兵。
谢绅一挨着他,全身都要忍着战栗。
谢绅心里狂跳,恨自己疏忽大意了,明面上微笑:“这就是给幼儿的读物,军爷不要较真。”
刘山真急了,冒出蒙语:“你告诉我汉后面是什么意思,这个字是汉,我知道!”
谢绅一愣,刘山比他魁梧,身型和伊勒德不相上下。谢绅估算着,打起来自己未必就一定占下风,但总归有风险。
“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万方来朝,臣妾使令。边境无事,中国安宁。百姓承德,阴阳和平。”
谢绅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念。小孩子们笑嘻嘻围着,调皮捣蛋,谢绅念一个字他们跟着念一个。
刘山捏着谢绅写的纸沉默半晌,郑重地放在桌上,珍惜地摸一摸,微微冲谢绅鞠个躬,戴上帽子推门离开。
谢绅伸手就把那几张纸拿起来扔进火炉。就算刘山去告发他,他不会承认。谢绅咬着牙,死不承认,而且不就是个死。
金国三等人,蒙古人女真人,最末等汉人朝鲜人。这个刘山得多能打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谢绅抄起刘山翻过的急就篇全都给捅进火炉,往衣服上一蹭手。
小馒头仰脸看谢绅:“先生?”
谢绅喘运气息:“那位军爷复州副总兵,比伊勒德官都大。他再来,你们躲得远远的,不要惹他。”
小馒头总是很敏锐地感觉到谢绅的心境:“先生不生气。”
谢绅摸摸他的小脑袋:“先生没生气,先生有点害怕。”
谢绅的手又痛又痒,严重冻伤会脱皮掉指甲,这几天他却完全顾不上。唯一的好事情是伊勒德举荐他考试,小学堂让阿灵阿出了点风头,阿灵阿给小学堂补了些吃用,反正很快物资就会充足。
谢绅忍着手指上的伤给孩子们做了顿饱的。烧熟的麸子黍子而已,小馒头几个小孩子抱着大碗吃得小心翼翼。谢绅看小馒头用勺子颤巍巍地挖,拼命地吃,幼小的身体用尽全力地挣扎着生长。
这个小家伙是他亲手挖出来背回家的。谢绅记得自己搂着冰凉的小身体一晚上不敢动,好几次以为小馒头撑不住了,结果小小的孩子顽强地活下来。命贱如草芥,草芥从来不屈服,因为已经卑微得足够小。
边境无事,中国安宁……
小馒头用小手摸摸谢绅的脸:“先生不难过。”
伊勒德进来,仿佛很疲惫,坐在炕沿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谢绅问他吃不吃饭,伊勒德叹气:“不饿,你让这帮小崽子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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