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景色优美处数不胜数,春分时节,秦秾华喜欢去迎春遍野的遇仙池散步,而一到草长莺飞的四月,种满泡桐的绛雪苑就成了她最常现身的地方。
竹席,软榻,几碟糕点,一壶枸杞茶,还有头顶遮天蔽日的紫花泡桐,美得如同幻境。
少女随意侧躺于竹席,神色慵懒,一身宽阔的沙罗大袖罩着烟紫色袒领襦裙,雪白肌肤在清透沙罗下若隐若现,如娇美花苞盛开前花心的那一点雪白。
盘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紧锁眉头,伏在矮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秦秾华的视野决定她只能看见少年在宣纸上移走的笔势,对她来说,这已足够。
她单手撑在发髻旁,另一只手抬起缀满紫花的泡桐花枝,轻轻扫在少年下巴,懒懒道:
“‘憎’字,写错了。”
“……哪里错了?”少年抬头,狼般锐利的视线紧盯着她。
“曾的下方是日,不是白……”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她扬唇一声低笑:“你多了一撇。”
少年一脸不悦地躲开恶作剧的泡桐花枝,握着笔涂涂改改几次。
“念一遍。”秦秾华说。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是什么意思?”
“……”
少年沉默着,眉心竖起一个疑惑的“一”。
“这句话出自《礼记》,原句为‘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意思是,对贤能的人要亲近而尊敬他,敬畏而喜爱他。即使喜爱他,也要知道他的短处,即便憎恨他,也要明白他的善处。”
秦秾华循循善诱道:
“引申到为君之道,你能明白什么?”
“……”
少年的眉心多了两道,拧成一个纠结的“川”。
“为君者,最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秦秾华露出微笑,缀满繁花的泡桐花枝轻轻点上少年紧拧的眉头。
紫花占满视野,摇曳多姿,秾华背后,又是秾华。
“既为君者,就要明白人无完人的道理。为君者,若带上私人感情定义事物,那他离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
春风温暖而和煦,少女的声音低柔而轻灵,她温柔注视少年,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只映着她微笑的面孔。
“好和坏只是一个相对状态。此时,此刻,此种行为,有利于你的才叫好人,然而……”她笑道:“没有人能永远做有利于你的事,因此,也没有人能永远做个好人。”
“所以爱而知其恶,是为了防止背后一刀;憎而知其善,是以便于回收利用。”秦秾华轻声道:“为了一时的喜悦和一时的憎恨,决断一人或一个组织的生死,是为君者,最愚蠢的行为。”
这一段长篇大论,可以浓缩为短短一句:
政治的优先级别应高于个人感情。
话语虽短,句子却重,秦秾华不打算现在就教给他这个道理。
站在她的立场而言,过于明智的君主非她所愿。
“假若你为君王,在你眼前的是贪权恋势的首辅,买官鬻爵的尚书,捕风捉影的酷吏,抨击国策的清流——”
四朵紫花在少年面前一字排开,她抬起明眸,轻声道:
“何人该贬?”
“首辅?”
“错。”她拿起代表清流的那朵紫花抛开,说:“再好的制度也有缺陷,一个方案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一代人也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事。有一种人却不能明白这一点,他们以抨击国策为傲,以唱衰国家为乐,叫他拿出更好解决方案,却又支吾难言。这种人,若只在茶馆闲谈几句,大可视而不见,若在朝为官,则必须逐其领头人物,以儆效尤。”
“为何?”
“组织军心不可动摇,君王威严不可损害。”
少年认真听着,似懂非懂。
秦秾华又问:“何人该杀?”
“酷吏?”
“错。”
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这次,扔进了燃烧的火炉里。
“君王为何为君王?不是因为头戴冕旒,也不是因为坐在龙椅,而是因为他有给予权利的能力。对为君者而言,天下只有一种人该杀,那就是夺取君王之力的人。”
“至于贪权恋势的首辅和捕风捉影的酷吏,都是利刃,利刃用得好,伤敌一千,用得不好,自损八百。刀始终是那把刀,如果用得不好,要怨要怪,也该是握不住刀的自己,和刀有什么关系?”她笑了,唇边隐有深意:“刀,只是刀罢了。”
“什么岛?”
一个明亮鲜艳的五彩身影从泡桐树林中走出,八公主昂头挺胸,满脸傲气,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侍的内侍和宫女。
秦秾华的目光从她身上鲜艳夺目的羽衣上掠过,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八妹今日也是来赏花的?你这身霓虹羽衣,可是艳压了这满树泡桐花,让七姐移不开眼睛了。”
一抹红霞掠上秦辉仙脸庞,她飞快错开秦秾华视线,下巴抬高,从鼻腔里不怎么有气势地哼了一声:“算你识货,这百鸟衣,可是我外祖父送我的及笄礼物,由一百种瑞鸟的羽毛编织而成,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的确是难得的珍品,裴阁老为了让八妹高兴,一定耗费不少功夫才得了这一件百鸟衣。”秦秾华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身上的羽衣,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我上一次看到如此佳品,还是穆首辅在六皇子生辰礼上送出的那尊状若梅树的七尺珊瑚树。”
“那呆在海里等着你捞的死物算什么!这百鸟衣才是万金难求,寻常人连见都难见一面!”秦辉仙气鼓鼓道。
“这么说,我沾了八妹的光,也不是寻常人了?”秦秾华笑道。
秦辉仙气势骤弱,她慢腾腾在竹席上坐下,观她表情,一定已经努力自然了,只是僵硬的肢体动作出卖了她。
“你实在喜欢的话……”她瞟着天边,声若蚊蝇:“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八妹有这份心,阿姊已经很开心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曜渊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秾华,见她没有看他,又换了个眼神,冷冷盯着紧抿嘴唇,却控制不住眉飞色舞的秦辉仙。
“看什么看?!”秦辉仙注意到他不友善的目光,不客气地回瞪过去:“我打小孩!”
“……我十二了。”
“我十五了——弟弟!”秦辉仙恶狠狠说。
秦曜渊的脸色陡然黑了。
一个是打女人的主,一个是打小孩的主,秦秾华不敢让他们一争雌雄,遂笑着插入二人争执,说:“渊儿,你去看看结绿怎么还没回来?”
秦曜渊瞧了秦辉仙一眼,后者还他一个“瞅你咋地”的嚣张眼神。
他把这人的面容牢牢记在心里,给她划了一个“能打就打”的新分类后,转身就走。
走出鹿径,他回头一看。
二三十米高的泡桐树林上缀满粉和紫的花朵,由淡粉到深紫,连绵不断,蔚然成海。春风拂过,粉紫色的花瓣打着旋儿掠过枝头,飞舞若蝶。
肤白胜雪的少女慵懒坐于竹席,素手端起冒着袅袅热气的一杯清茶,在飞舞的花瓣后,对身边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秾华之后,还是秾华,梦幻之下,依然梦幻。
半晌后,秦曜渊转身彻底走出绛雪苑。
结绿是回去拿公主起风时可以加上的外衣,所以秦曜渊一路往梧桐宫方向走去。他原以为出了绛雪苑就能遇上结绿,不成想,一直走到绛雪苑和梧桐宫之间的穿杨场,才见到拿着披风一路快走的结绿。
“九皇子?你怎么来了?”结绿惊讶地看着他身后:“公主呢?”
“绛雪苑。”秦曜渊言简意赅道:“八公主来了。”
“怪不得……”结绿恍然大悟:“那我们走,八公主想必也已……”
穿杨场内忽然爆发的哄笑声,打断了结绿的还未说完的话。
宽阔的殿门内,掩映着几个皇子和武师傅的身影,五皇子独自一人站在一旁,手握铁弓,脸色很不好看。
“六箭只中两箭,这两箭还是射在外环……五哥啊,你是没用朝食吗?力气小的,连弓都拉不开了啊——”
六皇子话音未落,穿杨场大殿内已捧场地发出一阵哄笑。
最捧场的,当属靠近殿门的七皇子及其伴读,还有六皇子自己的伴读穆阳逸。其余皇子——八皇子扯了扯嘴角算是配合,四皇子面带微笑和武师傅交谈,仿佛对一旁发生的奚落浑然不觉。
穆阳逸笑道:“五皇子拉的好像是八力的弓?不如别逞强了,还是换上六力的弓再试试?”
秦曜渊听得一知半解,开口道:“……他们说的什么力?”
“是弓的拉力。”结绿忙说:“穿杨场练习用的弓箭,最小的有六力,最大的十八力,一力大概十斤。初学者才用六力的弓,他们是在嘲笑五皇子呢。”
穿杨场内,六皇子举起手中弓箭,咬着牙拉开长弓,射出凌厉一箭。
殿内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到隔着几十米的秦曜渊这里都如雷贯耳。
“六皇子果然不愧是天潢贵胄,天生神力!”武师傅神情激动道:“能这么轻易拉开十力之弓,不愧为当今皇子第一人!”
“放屁。”结绿忍不住嘀咕:“大皇子像六皇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拉开十二力的弓了,当时公主也在场,看愣了好一会呢……”
秦曜渊看了她一眼。
七皇子偶然转头,发现穿杨场外的秦曜渊,立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那不是九弟吗?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不在梧桐宫潜修,怎么来这儿了?”
七皇子一声嘲讽,让穿杨场内所有人都注意到殿外的秦曜渊。
穆阳逸把弓支在地上,吊儿郎当笑道:“真是稀客呀,自从去年上书房见过一面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神出鬼没的九皇子了,今日九皇子是来上武课的吗?”
秦曜渊面无表情扫他一眼,朝绛雪苑方向走去。
“哎,九弟,你别走啊——”
六皇子充满恶意的声音让秦曜渊停下脚步,他忽然回头,笔直望向刚刚迈出一步,又在他的目光下猛地收腿站稳的六皇子。
六皇子脸上耀武扬威的神情在秦曜渊的注视下有些许不自然的凝滞,他不敢与秦曜渊对视,却仍强装镇定,大声道:
“就这么走了多没意思啊?九弟既然来了,不如进来给我们露上一手——”
六皇子连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秦曜渊懒得在这种人身上花费时间,转身欲走。
“秦曜渊!你站住!”六皇子在身后气急败坏喊道:“你有种咱们就来赌一场!你要是能拉开十力的弓,我就磕头叫你哥哥!”
秦曜渊停下脚步,不顾身旁结绿的连连眼神劝阻,开口道:“说话算数?”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六皇子冷笑道:“但是——”
他拖长了声音,恶毒的目光总算对上秦曜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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