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次被滑板鞋擦醒后,秦秾华怀疑自己的教育出了一点问题。
她把手抵在少年胸口,硬生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醒了?”
少年带着早起的沙哑音调向她靠近,像什么小动物似的,脸颊亲昵擦着她的额头。
“你怎么进来的?”秦秾华不可思议道。
“走进来的。”
少年淡定从容的表情让秦秾华有种是自己在大惊小怪的错觉。
而在她愣神的时候,他蹭着进了一步,把秦秾华刚刚争取出来的距离湮灭,又一次把她搂进怀里。
距离一近,秦秾华又感觉到那存在感惊人的滑板鞋贴上了她的腿。
她猛地推开少年,从床上坐起,沉声道:“秦曜渊——”
她从未连名带姓叫过少年,此次难得的黑脸,成功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少年。
秦曜渊一动不动,只有睫毛在眨,冷峻锐利的五官,偏偏从这时间暂停一般的凝滞里透出一股可怜巴巴。
秦秾华试图给他好好讲道理,她平息了会情绪,认真道:“昨天早上,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已经大了,不能和阿姊睡一张床?”
他点头点头,态度十分良好。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阿姊床上?”
“昨晚打雷了……”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道:“你怕打雷?”
“我怕你怕……打雷的晚上,你总是半夜亮灯。”
有理有据,使人无话反驳。
他忽然牵起她的手,往自己方向一拉。
秦秾华不由自主倒在他身上,一双长臂将她圈紧,少年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语气自豪:“……昨夜你就没有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担心姐姐睡眠的贴心小棉袄。
秦秾华都快被他迷惑了,好在,她还记得早上把她擦醒的滑板鞋。
有哪个牌子的小棉袄会用滑板鞋在她身上摩擦?!
秦秾华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他下了床。
“结绿!”
“哎!公主醒了?”守夜的结绿听到呼唤,立时从门外走入。
看见床上的秦曜渊后,她愣了愣,随即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快步走到秦秾华身边。
“公主可要叫人梳洗?”
秦秾华看向床上的人,皱眉:“你还不走?”
“……我错了,阿姊别生气。”
他诚恳道歉,态度良好,叫着只有在犯错时才会叫的称呼,赤诚的眼眸里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字。
她被气得低血压都快好了,催促道:“快走!”
“……真的?”
瞧这说的什么话?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她欲迎还拒吗?
秦秾华气血上头,恨不得自己把他扔出窗外:“……快走快走!”
秦曜渊只好翻窗走了。
好似没甚精神,偏偏翻窗的背影利索极了,行云流水一般熟练,看着就让人来气。
结绿叫来宫人为秦秾华梳洗装扮,五光十色的头面从她面前一盘盘经过,秦秾华心烦意乱,挑了素净的一套珍珠绢花流苏发饰。
秦秾华选定后,其余宫人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寝殿,结绿拿起发钗之一,小心翼翼插入盘起的倾髻之中。
珍珠耀目,绢花秀美,流苏习习,然配饰再美,仍比不过镜中微微蹙眉的殊丽女子。
她想不明白,是自己教育出了问题,还是她太过敏感,男孩儿在这个年纪都是如此?
梳妆完毕,她走到窗前想透透气,一抬眼,便撞进少年乌黑的眼眸。
他梳洗的动作飞快,不需画眉涂唇,也不需挑选衣装头面,穿的永远是秦秾华准备的衣服,用的永远是秦秾华绣的发带,秦秾华晨起繁忙时,他早已准备妥当,也不知在树上看了多久。
他靠在树干上,手里把玩小刀,一条长腿自然垂落,姿态一贯的慵懒,但不论何时,秦秾华和他对上视线时,他的目光始终锐利霸道,好像眼里只看得到她似的,不发散一丝余光。
“……”
秦秾华面无波澜,利落关窗。
她在心里回忆,他从前也是这般黏她吗?
好像是黏的。
只是这黏糊程度,似乎随着年纪增长,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秦秾华怀疑是因为自己没养过孩子,所以才在什么细节上出了问题。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是漏了什么细节。
算了……她安慰自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准,就跟那春天的猫一样,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这点小事,还是别耽搁她投入今日份的快乐了。
枸杞茶,阿胶糕,银耳红枣汤,满上满上都满上!
案牍,书札,小折子,拿来拿来都拿来!
今日天气晴朗,用莲花忍冬小端砚,配上兰亭修褉白墨正好,要轻轻研,慢慢磨,待淡淡花香散开后,再取象牙兰亭赏狼毫笔蘸上香墨,在附有一条条请示的小折子上写下她书法飘逸的批语。
玉京公主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她感觉还没工作一会呢,结绿就来第三次催她用午膳了。
午膳不说也罢,秦曜渊去广威将军府或华学时,她都是一人用膳,桌上永远是各种药膳,结绿会在一旁热情介绍,这个止咳,那个补血,个个都像神丹妙药。
当然,到底有没有效,那只有老天知道。
用完午膳,秦秾华照例要在小花园里走一走,消消食。
虽然是散步消食,但也不能就这么望天望地浪费过去,她逛着小花园,令陆雍和随侍在旁,向她汇报赈灾进度。
“……善款采购的木料粮食已经从水路进京,目前京中物价平稳,只是略有上浮。”
“粥棚处有人闹事吗?”
“刚开那天有人闹事,是同穆府下人有关联的小地痞,被京兆尹带走打了三十大板后,无人再敢闹事。”
秦秾华最近腰包鼓了,正在盘算除极天商会和既明书坊外,再搞个什么小事业,陆雍和忽然说:“九殿下今年已年过十五。”
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宫中皇子大多在十三四岁时进行启蒙,九殿下没有母妃,不知公主对此,可有考虑?”
秦秾华先是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此“启蒙”非彼“启蒙”。
她蹙起眉头,好一会没说话。
“公主若是觉得不便,可将此事拜托周嫔娘娘代办,若公主放得下心,属下来安排也是一样的。”
秦秾华有些抗拒。
在她看来,哪有长辈给小辈安排夜生活的……
秦曜渊要是和谁看对眼了,悄悄地摩擦摩擦那也就算了,她……她督促着算什么事啊?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难以融入古人十五六岁就可当爹做娘的环境。
可是,想起早上的滑板鞋,秦秾华又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迟迟没有安排这样的“启蒙老师”,所以秦曜渊才会走岔了路子,擦错了地方?
她犹豫半晌,内心天人交战,陆雍和静静跟在身后,没话也没脚步声。
许久后,她咬咬牙,终于开口:
“你去安排。找个体贴温婉,胆大一些的……”想起秦曜渊那举鼎的力气,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皮糙肉厚一点的……”
陆雍和刚要应声,秦秾华又想起最重要的一点,忙补充道:
“一定要她自己愿意!若是让我发现她受了威逼利诱,我饶不了你!”
秦秾华鲜少遇事激动,陆雍和见她如此,眼神惊诧,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公主多虑了……想做启蒙女官的宫女有如过江之鲫,远不必威逼利诱。”
秦秾华沉默一会,有些烦躁。
“……你记着便是了。”
“喏。”
陆雍和效率很高,当天就安排好了所有。
秦曜渊从广威将军府学了枪回来,寒酥池洗完澡,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兴冲冲就往梧桐宫的主殿跑。
他没见着秦秾华,倒是先见到那个总在秦秾华身边转悠的死太监。
这死太监,被他划在“能杀就杀”的分类里,他很不喜欢他看秦秾华的眼神。
他挡在寝殿门前,用难听的嗓子说道:“今日公主为殿下安排了特殊一课,还请殿下随我来。”
秦曜渊看了眼依然紧闭的殿门,跟他走了出去。
他被带出了梧桐宫,带到了朔明宫一处偏僻的佛堂,看着陆雍和推开一扇隐秘的暗门。
陆雍和站在暗门前,说:“殿下,请。”
秦曜渊看他一眼,慢慢走了进去。
他刚迈进密室,身后的门就悄然无息地关上了,门外咔嚓一声——他被死太监锁在了里面。
很好,死太监想谋害他。
他冷静地想:即使他出去以后不小心把死太监捏死了,她也不会太生气?
门缝里透出的一缕幽光隐隐约约照着密室内的景象,四面八方,都是佛画,但又不是一般的佛画,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两两搂抱的佛画。
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又甜又腻,让他开始心烦。
密室尽头有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摇曳微弱的烛光下,是一张宽阔的木榻,有红被,有一本看不清图样的画本。
密室里没有秦秾华。
没有秦秾华,上的又是哪门子课?
不知怎的,他心里越来越烦躁,想见她的心思也越发强烈起来,这密室里光线暗,空气差,再加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总让他想起摘星楼暗无天日的密室。
他正要转身离开,木榻上的红被忽然一动。
被子底下有人!
他沉下脸,走去一把掀开了红被!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藏在被子底下,身上仅有一件纱衣蔽体,她忐忑地看着他,脸颊浮着一缕红晕,她含羞带怯,尚未来得及眨一下眼,一床锦被已经乌压压砸来,把她重新压回黑暗。
像是闪电撕碎乌云的暴怒,秦曜渊一脚踹开上锁的房门,铁青着脸,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陆雍和就守在佛堂门前,他没料到秦曜渊这么快就出来了,刚想阻拦,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缩回了脚步。
然而,他不去拦他,秦曜渊依然朝他走了过来。
“殿……”
陆雍和被捏着脖子提了起来。
他已经身长七尺有余,依然被秦曜渊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砰的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上墙壁,秦曜渊的眼睛就在面前,那双冷酷嗜血的乌黑眼眸里盛着真切的杀意。
陆雍和后背除了疼痛,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他开口,声音如坠冰窖。
陆雍和抬高下巴,呼吸困难。
“是……”
许久后,秦曜渊把他摔到地上,脸色黑得可怕。
陆雍和趴在地上咳嗽,连秦曜渊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他怕秦曜渊对公主不利,捂着脖子爬了起来,匆忙回去报信。
他没有想到的是,秦曜渊没有去见公主,他甚至,都没有回梧桐宫。
正在和自己下棋的秦秾华听完陆雍和禀报,沉默许久,目光落在他低下的头颅上,直到他按捺不住,抬眼撞上她的目光。
“……你带九殿下去拜佛,他在密室里突然暴怒离去,只是如此吗?”
“……”
陆雍和谨慎回答:“是。”
秦秾华拿起手边的枸杞茶喝了一口,在这沉默的时间里,陆雍和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那么……”她放下茶盏,轻声说:“佛堂里燃的又是什么香?”
她知道了!
陆雍和刚要说出以备万一时提前准备的说辞,秦秾华已经朝他射来冰锥一样的目光,她冷冷道:
“我不喜欢擅作主张的人。你若是觉得行事无需向我汇报,这里不适合你,今日便收拾东西出宫。”
陆雍和骤然褪去血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
秦秾华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举荐你去司礼监,你不必再听我调遣,又能官升一级,岂不皆大欢喜?”
“我不欢喜!”陆雍和双手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我知错了……我已知错了……我愿意受罚,什么惩罚都可以,只求公主原谅我一次,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效忠……”
他语带颤抖,额头抵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不敢想象,若是离了梧桐宫,离了玉京公主,他还能去哪里,还有谁愿意收留他,尊重他,依仗他……
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被抛弃的恐惧涌上颅顶,陆雍和拼命磕起头来。
“属下再也不自作主张了,请公主原谅我一次……请公主原谅我……”
砰砰砰的叩头声在安静的殿内回响,忽然,一只手扶在他的手臂上,将他轻轻拉了起来。
“公主……”
陆雍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容颜殊丽,气质出尘,她美好得如同幻梦,合该拥有世上一切,这样的女子,却偏偏怜惜而无奈地看着他。
心尖传来的酸疼让他的指尖颤抖。
只是一个怜惜的目光,他就恨不得将全部献给她。
他的全部……
在他丑陋的容貌,烫伤的声带,残缺的身体以外,他的全部,也仅仅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才智,只有她才相信的,在这丑陋躯壳里藏着的价值。
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了……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记得你自己的话,下次再犯,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次先放过你,自己去控兽处领罚。”
她一句话,让他从地狱重回人间。
“……喏!”他激动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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