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乌孙王又罢朝了。
流水般的御医往王寝涌去,宫人们因为王上的身体情况而猜测纷纷,秦秾华端着食盘走在宫道上,为了不让自己格格不入,硬是也拧着眉毛,装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走回耳房,松开了快要抽筋的眉心,手中食盘递给朝她走来的少年。
秦曜渊一边揭开食罩,一边问道:“外边怎么样了?”
“传闻乌孙王又病倒了,都在猜测究竟是什么病。”秦秾华道。
他把食盘里的最后一盘瓤荸荠饼挪到桌上,将食盘立到一旁,抬眼看着走到身旁坐下的秦秾华。
“你觉得不是?”
“……我觉得不是。”她拍了拍试图跳上桌的小秾华,打掉它攀上桌的爪子:“昨日我近距离见过乌孙王了,他气色如常,不像一个近年来频繁召见御医的人。”
“还有谁能让乌孙王为其遮掩?”
“王上皇。”秦秾华微笑:“乌孙王病重的消息传出,出不了大事,大业未成的狐胡女皇就不一定了。”
她拿起银箸,夹起一筷蛋卷肉递出。
少年从善如流,一口包住整个蛋卷肉。
“城里都在传闻秦曜奕御驾亲征,大军已在路上,有许多平民举家逃走,成大任和柴震借着乌孙混乱,于前日顺利进入王城。”他咽下口中食物,高大的身体向她靠来,两人肩头轻轻相撞:“我将他们安排在几个城门附近,随时都可攻入王宫。”
“再等等。”秦秾华道。
秦曜渊不解皱眉:“还等什么?”
“第一,五千精兵,只够控制乌孙王城,扶持新王,想要让乌孙改姓秦是不可能的,只会成为给秦曜奕绣的嫁衣。”她笑了笑:“扶持谁来做傀儡王很重要,这个人选我还在观察,乌孙宗室旁支众多,总有适合这个角色的人。”
“第二,这盘棋,还没下完。”
“什么棋?”
“一个互相试探底牌的游戏。”她道:“他们猜到我是谁,我也猜到他们猜到我是谁,但我们都还在试探彼此底牌。昨日我已走了一步,你猜,他们会不会接我的棋?”
秦曜渊只是跟着她的思路在大脑里走了一下,就被无尽的乱麻绊到。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些乱麻分门别类,如臂指使的。
“……不想猜。”他皱着眉,夹起一根煨面条鱼塞进她嘴里。
……
朝食用过不久,秦曜渊悄悄离开了耳房。
他那翻窗的背影,格外潇洒利落,一看就是此中大师。
秦秾华原本以为要过几天才能受到王后传召,不想当天晚上,王后身边的大宫女就敲响了她的耳房门。
“盈阳,带上小主子,王后召你。”
“好,马上就来。”
秦秾华检查自己仪容没有问题后,抱着小秾华走出耳房。
大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点了点头:“走。”
两人步行前往王寝,秦秾华抱着毛茸茸的狮子猫,不由庆幸这里不是广阔的朔明宫,否则,她的腿和手今日都得废掉不可。
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后,秦秾华来到金碧辉煌的王寝前。
乌孙尚金色,当地矿产又丰富,王宫中的宫殿大多是金镶宝石,怎么华丽耀眼怎么来,王寝更是登峰造极,正中央那条御道,绘着人间仙境,红宝石雕刻成花,蓝宝石堆砌湖泊,粉宝石飞舞花丛,栩栩如生的那对小鹿眼睛其实是晶莹剔透的黑珍珠——
这样一幅绝世罕见的艺术品,却被设计在御道上供人踩踏。
狐胡灭亡后,作为分封国的乌孙改换门庭,成了大朔的朝贡国,从狐胡继承来的那些坏毛病却一个不少,不提这穷奢极欲的问题,每隔百年还会来一次血亲圣婚。
俨然是这世间的一个小狐胡。
大宫女带着秦秾华穿过游廊,来到王寝背后。
后花园里百花盛开,如梦似幻,花香四溢。
两个石墩,一张石桌,一桌没怎么动过的美食。
王后坐在石桌前等她,青白的月光映衬下,她的脸庞也愈发苍白。
秦秾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就要跪下行礼,王后开口道:
“起来罢,我不爱看这样的虚礼。”
“……是。”
“坐下陪我用膳,一个人吃,总觉得没甚意思。”
秦秾华谢恩,依言在她对面的石墩坐下。
王后身边的大宫女立即给她添上一副碗筷。
“御医让我饮食清淡,所以都是清汤寡水的菜,你随便吃吃,我也随便吃吃。”
“是。”
“这一桌素菜都是用蟹虾高汤做的,虽不是荤腥,但比之荤腥,滋味更胜一筹。”
侍立一旁的宫女刚要帮忙布菜,王后抬手挥退,自己取了纯金公箸,夹了一筷到秦秾华面前。
王后道:“你试试这脍豆腐。”
那金箸停在半空不动,见到这一幕的宫女内侍都瞪大了眼睛。
王后神色平静,举着金箸的手纹丝不动。
此情此景,让秦秾华感到一丝可笑。
她的养母不记得她对甲壳类水产过敏,而她的亲生母亲记得,不仅牢牢记得,还能在今日,化作陷阱逼她现行。
光明正大的阳谋,让人防不胜防的阳谋。
只可惜,来得晚了些。
刘命的调理再加上秦曜渊的血,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蟹虾高汤做的菜罢了,还不足以让她过敏。
秦秾华垂下眼眸,对近在咫尺的白嫩豆腐张开了嘴。
在她即将够到豆腐的那一刻,金箸从她面前忽然退走了。
“举累了。”王后将豆腐和金箸一齐扔在桌上,轻声道:“收了罢,把我的棋和酒拿上来。”
“王后,这晚膳你还没用上两口,更何况,御医说——”
“我不想知道御医怎么说,我听腻了。”王后面无表情打断大宫女的话:“你是自己拿来,还是让我自己去拿?”
大宫女欲言又止,一脸为难地去了。
剩下的宫人流水般走了上来,收走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肴,不一会,石桌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去而复返的大宫女在石桌上摆出一张纯金棋盘。
精美的鎏金酒具也被摆上石桌,王后制止想要倒酒的宫女,自己提起酒壶倒了面前的一杯,轮到另一杯时,秦秾华举起酒盏去接。
四周宫人目瞪口呆。
这样高规格的待遇,恐怕只有王上才享受过。
“这是乌孙酒,狐胡传下来的方子,从前叫狐胡酒,如今叫乌孙酒,一口就能叫人回味无穷。出了乌孙王宫,你在别处喝不到这酒。”
秦秾华本以为她会劝酒,没想到她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样样都好,能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痛苦。唯一的不好,在于喝多了上瘾。”
秦秾华默默放下了端到嘴边的酒盏。
“下过棋么?”王后开口。
秦秾华低声道:“陪老者有过几局游戏,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也无妨,我这棋,不需棋艺也能下出一局。”
王后话音刚落,一名大宫女抱着棕色木盒走了过来,那木盒模样奇怪,没有打开的设计,只在顶上开了一个足以一手伸入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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