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走入王寝的时候,殿内寂静,浓郁的血腥味飘散空中。
一名面白如纸的侍人端着一碗浓稠鲜血匆匆走过,刺目的红浪在粉彩孔雀牡丹纹中翻涌,宫女脚步不稳,在黑砖上留下一朵鲜艳的红花。
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孙王坐在床上,阿兰玉半坐,只着中衣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她面无人色,嘴唇青白,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斑驳。
看见秦秾华身后的人,她急喘了几声,哑声道:“……你带他来,是想看我笑话?”
“情义不在,名义在,既然你教他叫你作娘,今日这一幕,他自然该来。”
“我不想看见他。”阿兰玉神色渐渐狰狞:“让他出去!”
“毘汐奴……”乌孙王神色不忍,祈求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为所动,“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留他性命?”
“当然是为了给你做药!”
“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他们都可以作为药人。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份后患无穷的人,来作坤蛊的宿主?”
阿兰玉冷笑道:“因为我是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就是想折磨他,想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秦秾华说:“直到我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了一本有关乾坤蛊的书。”
“……”
“乾蛊一旦死亡,坤蛊就会一分为二,留在体内的为乾蛊,用引蛊香引出的则为坤蛊。乾蛊虽然神通广大,但坤蛊才是双生蛊里的命脉。”秦秾华看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波动:“你留他一命,真的只是因为取药?”
阿兰玉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想披着一身恶名离去,你想将他十年间遭受的一切,只用一句‘蛇蝎心肠’四个字带过,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秦秾华看着她,缓缓道: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阿兰玉讥讽地笑了笑,推开乌孙王坐了起来。
她不要乌孙王的搀扶,自己赤着脚站到了地上,平整之后的中衣更加刺眼,大片血迹染红了她的胸膛。
“你确定要听吗?”
她满面笑容,嘴角提到最高,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就要夺眶而出。
“即便听了以后,你可能会失去太女之位,你也要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寝殿中央的秦秾华身上。
她张开重若千钧的嘴唇:“……我想知道。”
阿兰玉嗤笑一声,朝秦秾华缓缓走来。
“我名阿兰玉,乃圣上钦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推开了一道门。”
她是汉女,祖上皆为务农汉人。
六岁那年,她阴差阳错从恶狗口中救下偷溜出宫的永乐公主,得绥灵帝赏赐,得以入宫常伴公主左右。
“逆贼攻入紫庭之前,曾传令三军,狐胡宗室,一个不留。城门破开后,紫庭沦为人间地狱。无数乱军冲入皇城烧杀奸/淫,嫔妃侍女乃至太妃,皆不能幸免于难。”
“我和永乐公主躲在永乐宫侧殿的一间耳房里,杀红了眼的将士就在殿内四处搜寻,脚步声离耳房越来越近。”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让公主脱离险境。
她的一切都来自永乐公主和绥灵帝,她第一次吃饱饭,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拿起笔认字,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被人尊重,是因为他们。
她的父亲娶了后娘,她从草屋搬进鸡圈,她的四肢一年四季都有青黑鞭痕,她对自己的过去已经麻木,连她自己都哭不出来的遭遇,绥灵帝听闻后,却为她落下了眼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朔史中,绥灵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她而言,绥灵帝却是一个风趣幽默,仁慈温和的君父。
是绥灵帝和永乐公主,让她走出鸡圈,让她能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永乐公主和她,情同姐妹,更甚姐妹。
她们在紫庭的御池里钓过锦鲤,御书房里躲过迷藏,也爬过太后宫中那棵大树。
有永乐公主的地方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就有永乐公主。
在生死存亡之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公主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到那些兵卒的侵害。
“我让永乐公主脱下宫装和我互换,让她躲进耳房一间臭烘烘的衣柜,告诉她——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阿兰玉冷静而暗藏癫狂的声音静静流淌。
“我和公主同吃同睡同住。永乐公主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假扮她很简单。可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并非真正的公主,我没有那双纯正的紫色眸子,我要怎么才能让外边的那些人,相信我是永乐公主?”
“很快……我想到了解决办法。”
阿兰玉的右手抚上右眼,她的视线扫过殿内三人,最后停在了高大而沉默的秦曜渊身上。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
“……为了救你的母亲,我挖掉了自己的眼睛。我推开了那扇门,跌跌撞撞走向前殿。”
然后,狂欢开始了。
他们轮流趴上她的身子,像狗一样在她身上耸动,他们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侵犯她,殴打她,羞辱她。
“有一个将士说,看我可怜,留我一命……于是他们割去了我的左乳,挑开了我的肚腹,划花了我的脸。”
“他们说,新皇三日后才会入城,我如果能撑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救我。”
“我撑下去了,我等到一个人,可他不愿救我。”她游魂似地站在原地,五指还半遮在那双恍惚的眼眸上:“我拖着他的裤脚,走了好久,好久……我的肠子落了出来,我自己再把它塞回去。我求他,求他救我,我愿做牛做马来回报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他问我,你活下去,是想报仇吗?”
“我说……”
她终于放下了蒙着右眼的五指,一滴混着血丝的眼泪,比她放下的右手,更快垂落。
“我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救。”
那年,她十四岁。
“你知道万蚁噬心的痛吗?你知道清醒状态下剥掉皮肤的痛吗?你知道作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直接浸入红罗伞药池……有多痛吗?”阿兰玉失魂落魄走到秦曜渊面前,震颤的尾音有一丝破音。
秦曜渊沉默不语。
“我重获新生后,第一时间寻找你母亲的消息,但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绥灵帝对我有再造之恩,紫庭是我长大的家,我的血管里虽流着汉人的血,但我第一个写下的字——是‘狐’字。我保护不了绥灵帝,还弄丢了他最疼爱的女儿,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我自称永乐公主,招揽狐胡遗民,投奔乌孙,再借着乌孙之力,重回紫庭。然后……有一天,一个宫女敲开我的宫门,将一枚凤印和一个男婴交给了我。”她看着秦曜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惨笑道:“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苦寻不到的人,竟然在废太子宫中!”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臣民为了她的国家前仆后继地付出生命,她却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爱上了灭亡自己国家的仇人!”
阿兰玉情绪愈发激动,那张惨白的脸上涌上了不正常的血色。
“她怎么可以做到前尘忘尽,和杀父灭国的仇人琴瑟和鸣?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梦见被灌下鸩酒的父皇,难道不会听见悬梁自尽的皇后在椒房殿发出的哭声,那些为了狐胡惨死的英烈,那些种田织布供她锦衣玉食的狐胡百姓——她都忘了吗?”
“我连质问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我连说一句恨她的机会都没有!”
“国破时她没有殉国,父母惨死时她没有为双亲而殉,废太子自尽后,她却甘愿殉情!”
“我把你困在暗室,磨砺你的肉/体极限,用制造神罚军的方式来锻炼你,你恨我吗?你恨我便恨我,尽可恨我一生!”阿兰玉双目通红,神色完全癫狂:“既然狐胡百姓能为保家卫国成为神罚军的一员,身具坤蛊的你又为何不行?你母亲背叛了狐胡,你若安分守己,为我所用,毘汐奴如果早逝,你就是下一任狐胡皇帝,但你不识好歹,逼我不得不下手除掉你。”
阿兰玉情绪激动,忽然变了面色,佝偻着身体吐出一滩鲜血。
那血里不止是血,还有细碎的血肉。
她苍白的脸庞被病态的潮红侵染,好像正在由内而外的融化。
乌孙王第一时间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年算个什么……”她在乌孙王的怀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静默如山的秦曜渊:“我受的痛,你连十分之一都不曾感受。”
她像是不愿正视乌孙王,推开他后,自己摇摇晃晃走向床榻,她一边走,一边咳血,等她走到床边坐下,指尖已经满是鲜血。
“毘汐奴,你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秦秾华迈动僵硬的双腿,慢慢朝她走去。
“你蹲下……”
她蹲了下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覆上她的面颊,指腹贴着她的假颧骨。
阿兰玉靠着床柱,伸出一手来抚摸她,脸上露出若有所失的微笑。
“看着你,我就会想起我原本的模样。”
那只沾着鲜血的手轻轻抚过秦秾华的眼,她不由自主闭眼,一颗泪水被阿兰玉冰冷的指尖接住。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我的女儿,我阿兰玉一生的骄傲。”
秦秾华说不出话,许久后,阿兰玉喃喃道:
“……我累了,你走罢。”
秦秾华蹲着不动,乌孙王走了过来,低声道:“……都走。”
在压倒性的情感面前,语言显得如此贫瘠,难以言说的酸涩堵住了秦秾华的喉口,她此刻再说任何话,好像都是对眼前人的一种侮辱。
她后退三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阿兰玉行了大礼。
阿兰玉的头靠在床柱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转瞬消失不见。
秦秾华行礼后起身,走向王寝大门。
秦曜渊站着没动,阿兰玉和乌孙王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始终沉默,面无表情的少年开口: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药池中昏迷。你抱着我,哭着喊我的名字。那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我相信……你不仅是恨我。”
“如果你下去以后,要找我真正的娘掰扯,记得告诉她——”他转身走向殿门:“我不恨你了。”
两个人都走了,寝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兰玉靠在乌孙王怀里一动不动,她的灵魂漂浮在空中,身体却在拉着她的灵魂下沉。
“……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阿兰玉声音沙哑:“我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我骗你我是永乐公主,骗你和我成亲,骗你用乌孙国力助我复国……你都不生气吗?”
乌孙王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
“是我骗了你。”他说:“早在紫庭时,我就见过你和永乐公主。我一见倾心的,是永乐公主身旁的侍女。她端庄高雅,温柔娴静,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如此……如此甚好。”她笑了起来。“你也骗了我,我就不必……不必再对你心怀愧疚了。”
“我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伊翟斜,我困了……”
“……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风从窗外吹进,她的睫毛轻颤,手却从床榻上落了下来。
东方既白,屋内渐渐暗淡,一轮火红的新日即将升起,宫中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钟声传遍王城,撼动大地,传到王城百姓的耳里,化作奔涌浪涛。
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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