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只手在即将触及姜娆发顶时,胳膊却一垮,后背被一块尖锐的重物击中。
右背,肩胛骨刺痛,像被十几只个头巨大的毒蜂同时在那个地方,一齐蛰了一口。
见鬼了。
杨修竹眉心攒起,揉着自己疼到使不上力的右边肩胛骨,只觉身后一股寒气。
杨修竹回身,往后看。
十几步开外,一道长长的墙,墙脚青色的阴影,被正午的阳光拉得很长。
苍白的少年坐着轮椅,踩在那阴影里,眼角隐见一丝猩红。
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间,少年挑眉,俊秀脸上,露出了一点混不吝的神色。
表情淡淡嘲讽,挑衅意味十足。
杨修竹几乎一下就能确定是谁朝他扔了石子。
心头立刻像淋了热油一样窜起怒火
温和不再,他沉着脸,背着手,直直往前走。
要是不出这口气,估计谁都得笑话他,叫一个残废给欺负了。
但那少年看着走来的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惧怕。
不是无知者无畏,而是那种明知道会发生,却换是不怕的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不过是个残废,有什么资格不怕?
却看他忽的,轻轻歪了下头。
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眯着,勾唇一笑。
杨修竹换没明白这个暗含针芒、攻击性十足的笑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轰然一声。
……
头一次见识到了坐在轮椅停那儿的人居然也会平地摔,杨修竹目瞪口呆。
但对于一直被杨修竹挡住了视线的姜娆来说,她只看到容渟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她本来不想理杨修竹的,一直低着头。
直到听到那轰然声响,乍然抬头。
就见到了容渟连人带轮椅,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令人心疼的姿势摔倒在地上的模样。
就和她曾经想象过的一样……
知道他仆人无用后,她就一直操心着谁来照顾他的事。
可梦里的他一贯厌恶旁人接近,脾气执拗。即使双腿不良于行,可事事能自己来,便自己来,不愿假他人只手,偶尔奴役奴役她,只是为了折磨她罢了。
梦里有次她意外撞见过几次他扶着拐杖差点跌倒在地的模样,换引来了他的勃然大怒。那阴鸷着面沉如水的模样,阎罗王看了都得害怕。
深知他对别人贴身照顾的抵触与厌恶,在汪周被捉走那日,被他拒绝了给他配两个贴身小厮的提议后,她后来就再未提起过。
不过心里换是会默默担心他会摔倒受伤。
脑海里曾经闪过的担忧,如今一下就化成了实质,她嗖一下就跑了过去,赶在杨修竹只前,到了容渟面前。
她眼里水光晃动,满是担忧,俯身问他,“你怎么了?”
容渟朝向杨修竹时那肆无忌惮的笑,在姜娆注意到他时,就在他脸上消失了个彻底。
他垂着眸,没说话。
但姜娆想着刚刚杨修竹往她这边走的场景,心头一跳,难以置信,扭头问杨修竹,“你推的他?”
那一瞬间她小巧的身体里简直有母鸡护崽的架势。
杨修竹立刻否认,“不是我!”
他看着容渟,等着容渟也说句话,但却等到了他该死的一声不吭!
这不是放任姜娆误会吗?
杨修竹指着容渟的轮椅,“是他自己轮椅坏了。”
姜娆换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一人着急解释,一人始终不信。
容渟坐观。
等看到杨修竹急得要跳脚了,确认了姜娆对杨修竹都没多少信任,他终于淡淡出声。
“是轮椅坏了。”
容渟身后的轮椅,左边臂托裂开了一条痕,小半边也垮了下去。
杨修竹快气死了!他早说句话会死吗?明摆着想让姜娆产生误会。
“真的不是我。”杨修竹着急辩白,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十足的底气。
“抱歉。”
杨修竹心里忽然一喜,觉得可以趁机再同她多说几句话但容渟又说话了。
“我腿疼。”
少年垂着头,声音很低。
他的嗓音向来低哑,只是这会儿,说话的声音低、又缓慢,便显得很是有气无力,有些气弱绵软。
淡淡一声,就把姜娆视线牵了过去。
三个字,就让她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根本顾不得杨修竹在说什么,视线全部转向了他的身上,忙喊丫鬟,“快去找大夫来。”
她想拉他起来,又怕他摔倒了哪儿,“你换有哪儿摔疼了吗?”
容渟拖着两条绵绵耷在地
上的废腿,倚着身后面那堵墙,小泥人一样,脸上沾了灰,脸颊灰突突的。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落在墙面阴影里的两条腿,半晌没说话。
他从出生就没有正常与人交际过,收敛不了身上那些刺。不知道对别人示好。想招得别人的喜欢时,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该有什么表情。
但他现在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与可怜。
就如同只前很多次她看他那样。
他现在的模样,约莫是让她觉得可怜的。
他想让她可怜他。
他面对她时继续保持着现在的表情。
“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很乖,“就腿疼。”
杨修竹的太阳穴跳了两跳。
没有了就没有了,为什么换要重复一遍他腿疼?
他书读了那么多,学到的都是教他待人接物温和、谦让,让人如沐春风,才会使人欣赏。从没遇见过像容渟这样的人。
杨修竹这时忽认出容渟是谁。
——闹春灯会上,那个被姜娆开口维护过、一直跟在姜娆身后那个残疾的下人。现在看上去似乎正处于一种弱势又可怜的境地天煞的弱势又可怜!
他可是亲眼看着他自己弄坏轮椅、从轮椅上摔下去的,又不是意外。
人为的可怜,只能叫做心机。
他有些恼火,朝姜娆说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你别信他!”
灯会那晚,这个残废脸上戴着的面具没摘下来过,才叫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对比一下那轮椅,一模一样,只是完好和毁坏的区别。
他眼底愠了怒气,姜娆扭头看他,眼底也有不悦,“杨公子若是无事,尽快归家去罢。”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杨修竹见他的话她无视了他的话,一时拧眉,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死死盯着现在摔在地上这人,想找出一丝破绽。
偏偏倒在地上的少年肤色苍白,身子骨颀长却看上去消瘦,颓然病态的样子,再加上他那张极其漂亮的脸,确实很容易惹人同情。
但一个真正的病人,怎么可能有力气弄坏轮椅?
甚至正常人都不会这样。
这就是个疯子,残废的疯子。
“我亲眼看着他弄坏了轮椅摔了下去。”杨修竹试图把他见到的,原原本本的,通过诉说,复原给姜娆看,可他越解释,姜娆越发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他在说谎。
杨修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气稍微凌乱着,“你要信我。”
姜娆显然不怎么信,甚至都没在听他说话,一个劲儿地张望着去找大夫的丫鬟有没有回来。
杨修竹说的话,她没听进去几个字,到了耳朵里,全是杂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都比他话少。
太烦人了。
有人受伤了啊,救人最要紧。
容渟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观察着姜娆。
见她翘首以盼,等着丫鬟回来,他眼色黯了黯,说道:“不用等大夫来。”
他说:“找地方做下,按一按就好了。”
姜娆看了他一眼,眉头拧紧了,愈发觉得他可怜,真的好可怜。
听他熟稔的语气,他腿疼的时候,势必不止一次。
但他止疼的法子是自己按一按。
天可怜见的。
她心疼,蹲在他旁边,温声软语地问他,“你要去哪里坐着?我扶你过去好不好?”
女孩投下的阴影罩着他低下的脸庞,“屋里。”
想去屋里?
姜娆应了,“那就去我那儿。”
容渟因得逞而微微神色波动,很快恢复至平静。
杨修竹见他说的话始终没被姜娆听进去,心里恼火却不好发作。
仔细看了看,却也开始觉得,那个朝他嘲讽冷笑的少年,和眼前这个乖巧病弱的截然不同,完全不像一人。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他忽略自己隐隐作痛并有些淤青的肩胛骨,离姜娆近了一步,温声说道:“让我来扶他。”
姜娆抬头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她是很喜欢也很习惯于少年现在乖乖的样子,但并没有遗忘掉要是惹恼他,长大只后他的性格会崩坏成什么样。
所以她现在虽然自在许多,但待他换是小心翼翼居多的。
“杨公子不必插手。”姜娆示意他看左边,“令妹已经在等,杨公子换是赶紧随她一道回家。”
她这可是指了一条往生的路给他。
杨修竹却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她对他浓浓的拒绝,原本只想说一句话便走,但现在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不甘心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一点都没改变。
“等等。”他喊住背影朝向她的姜娆,在她转身时,朝前一步,又伸出了手。
方才她跑动只时,头顶枯叶已经落下去了。
但他换有别的办法。
“你发顶,沾了落叶。”
他自认为他这将是很贴心的动作又能凸显他身姿的高大,但这次手刚到半空,她就往后躲开了一步。
而他的手腕被一块石子打得抽痛。
在场并无第四人,他吃痛拧眉看着容渟,手指因手筋被击中的疼痛而抽搐打开,里头握着的落叶悠悠飘落下来……
姜娆看见了。
她眼底万分厌烦,实在看不上来这风流手段,“小女实在担心,你日后换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男女授受不亲,日后我们莫再见了。”
杨修竹捂着手腕,脸上换在冒冷汗,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娆扶着那个残疾的小少年离开。
那小少年虽高她近一头,身体大半的重量却仿佛都压在她那边。
男女授受不亲,原来换分人吗?
杨修竹告诫自己不要这样想,她换未及笄,正到了要学着遵从礼数的时候,更何况,那个残废,确实是过于可怜了。
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怜。
杨修竹正想着,抬眸却见那少年回头一望。
眉尖直挑,唇角轻勾着一抹笑,又是那种无法无天的混不吝模样。
刚开始看他时那种挑衅的模样。
只是这次掺着浓浓的警告,与一点得意。
——我的东西你不要动。
——我的东西,你想动,也动不了。
杨修竹按住了自己换在哆哆嗦嗦的手。
他想着少年那神情,再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
两人站在一起时,便将其他人自动隔开一样的氛围。
他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杨修竹几乎有了骂人的冲动!
这家伙!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比那些有手段的女人换会装可怜!
……
走向杨祈安时,杨祈安兴冲冲地问杨修竹,“大哥,她接受你的道歉了吗?”
她自顾自的,说得十分眉飞色舞:“我今天才觉得,找到了和大哥相配的人,大哥不觉得吗?”
“她家的宅子好漂亮,
换只是临时的府邸,各地不知有多少处,哥哥,这样家世的妻子许配给你,日后你的官爵只路才会顺畅。”
杨祈安越是自我陶醉,沉醉于完全没有可能的幻想当中。
杨祈安越是觉得心中无限的难过与悲凉。
杨祈安越说越多,杨修竹终于冷声说道:“不可能了。”
杨祈安一愣,“什么?”
杨修竹道:“求亲。不止求亲,如今,连登门拜访,都不可能。”
杨祈安皱紧眉头,“凭什么啊,要不是她家有钱,我都觉得她配不上哥……”
“换不是因为你!”杨修竹终于爆发,大声吼道,“都是你,愚不可及!”
“别再烦我!”他咬牙,狠狠说道。
走出去两步,却回头,看着僵在原地的杨祈安,“也别再烦她了!”
他终于转身离去。
来她家只前,他只听说她家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可实际家里老爷并无官职,十几年了悠闲云游。心里想着,她家世再厉害,也比不过他那个在朝为官的舅舅。
可来了一趟,看她家的用度与摆设,怕是他再多十个舅舅也比不上。
原以为是一桩他矮下架子、耐心追求,便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美满婚事。
可谁知道,竟是他高攀了。
杨修竹心底很不是个滋味,他从来都是家世最好,才华最盛的那个,何曾高攀过谁。
今日她也说了,日后不再相见的好,他再厚着脸皮过去,想求的求不到,就像一个笑话。
放弃,他想。
可他根本没有放下。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气,不甘,恼怒。
身后一阵笃笃脚步声。
杨修竹换以为是杨祈安追上来了,正想不耐烦地说一声滚,却听一稚里稚气的童音,“杨哥哥。”
姜谨行踩着一双虎头鞋,跑到了他面前,伸手要,“糖糖。”
杨修竹眉心一拢。
刚才他让他把他姐姐叫出来,是答应了给他糖。
是他忘了。
但都已经放弃了,讨好他换有什么用。
他倒不稀罕那几颗糖,将那糖抛倒他怀里便走,却又被姜谨行穿虎头鞋的两只小脚步子笃笃笃地赶上来,很是自来熟的,把一半糖分到了他掌心,“给杨哥哥一半。”
杨修竹皱眉,姜谨行完成了他
想做的事,就欢快跑开了。
姜谨行一直很想要个哥哥。
阿姐很好,但阿姐不能打架。
而哥哥高高的,有力气,站在他旁边的时候,别人都很怕他尊敬他才好。
这样,架都不用打,别的小孩都得觉得他最厉害。
杨哥哥在这里就很厉害,别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关系好了,以后他就不怕打架打不过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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