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令仪在榻上坐下,摆摆手道:“楼姑娘请坐。”
见楼五姑娘顺从地坐下,薛令仪忍不住又把曹凌狠狠骂了一遍。这个男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些日子没见过了,今个儿忽然来了这么一回,倒叫她有些恍惚了。
“楼姑娘请用茶!”薛令仪略略让了让,回头看向曹华,却见他乖巧地坐在圈椅里头,捧着一杯茶,慢慢抿着。见她看过去,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楼侧妃的相貌略比寻常的强了些,只是这孩子的容貌,却是像足了曹凌。剑眉星目,红唇白齿,虽眼下还只是雏形,想来以后定是翩翩佳公子。
“二公子吃点心。”薛令仪看着他笑:“这是厨房新做的梅花香饼,味道香甜可口,入口软糯,贞娘这几日都吃上瘾了,每日都要吃上一碟子呢!”
听见贞娘两个字,曹华脸上荡出了浅浅的笑,眼里充满了期盼:“娘娘,华哥儿想去找贞娘。”
薛令仪还未说话,却是楼五姑娘抬起了眼,眼神凌厉地瞪向了曹华。曹华心里一惊,立时垂下头,闭上了嘴。
楼五姑娘笑道:“华哥儿不懂事儿,叫娘娘见笑了。”
这还没嫁进府里呢,这就摆上后娘的脸了?薛令仪想起了秦雪娆,不管这女人同她有什么过节,可待曹诺那是没话说,便是秦雪娥这个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二公子是要见贞娘吗?巧了,前几日贞娘和羽哥儿还提起二公子呢!”薛令仪笑着看向红莲:“带了二公子去羽哥儿的院子里,再叫人把贞娘叫过去,几个孩子多日未见面了,且不必多加管束,也叫他们松快些。”
曹华的眼睛瞬时间便亮了,只是还是有些怯生生偷偷看向了楼五姑娘。
薛令仪顺着曹华的视线看了过去,瞧见楼五姑娘的一张脸已经板了起来,笑意微微一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如今二公子的一言一行,倒是还要先过问一下楼五姑娘呢?却不知楼五姑娘意下如何呀?”
楼五姑娘哪里听不出这话音来,忙起身笑道:“娘娘说笑了,二公子是王爷的骨血,皇家血脉尊贵无比,臣女微不足道的身份,如何敢过问二公子的一言一行。”
薛令仪满意地点点头:“如此。”又看向曹华:“二公子去,午时想吃什么,只管叫厨房置办,不必拘束。”
曹华起身将茶碗放下,忙扠手弓腰,甚至尊敬地行了一礼,只是欢喜雀跃的心思却是藏也藏不住,唇角都高高扬了起来。
薛令仪瞧着有些心酸,看了一眼红莲,红莲便略略颔首,将曹华带了出去。再回转头,楼五姑娘到底年纪小了些,城府不深,心里的情绪全都露在了脸上,见着薛令仪一双眼看过来,这才忙不迭垂下脸,慌忙收敛着脸上的不快。
“楼姑娘吃点心。”薛令仪略略让了让,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楼五姑娘心里存着气儿,却也不敢给薛令仪脸子看,她闷不吭声地吃点心喝茶,薛令仪也不愿意多理会她,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红袖这等素来安静知事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更别提如碧几人,更是眉头紧锁,垂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屋子里的气氛不对头,楼五姑娘怄了一会儿气儿,便心里生出了悔意。这不是楼家,跟前坐着的也不是她娘,不会她一拉脸就上前来哄她,这是王爷跟前最得宠的侧妃,自打她入了门,听说这武陵王府的后宅,其他院里的夫人侧妃都成了摆设,便是王妃跟前,她也是敢放肆厉害的。
薛令仪倒是有心晾一晾这位楼姑娘娘,这性子,先不说不适合王府后宅的日子,便是要做二公子的后娘,这等严苛厉害的,怕是叫王爷看见了一回,这事儿便不能善了了。
看着这位五姑娘,薛令仪没忍住,想起了自己在京都的那些日子,如今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怕是比这位楼五姑娘,还不懂事儿了许多,幸好她有个宠她溺她的爹。
楼五姑娘心里渐渐敲起了鼓,她很是有些坐卧不宁,几番偷眼看向薛令仪,偏薛令仪神色自在地喝着茶,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这可怎么办?楼五姑娘这下喝茶也喝不下去,吃点心也尝不出味道,偏她又不是急中生智的性子,这么煎熬了一会儿,眼泪就落了下来。
薛令仪这回不高兴了,这是做什么,她话没说,事儿也没做,这姑娘莫名其妙哭个什么劲儿呢?
将茶碗搁下,薛令仪起身道:“来人,把楼五姑娘送回楼府去,告诉楼夫人,姑娘这尊卑礼仪,该教教了。”说罢拔脚出了屋门,并不理会后头陡然崩溃哭出声的楼五姑娘。
芙蓉端了一碗莲子茶走了进来,轻手轻脚搁在薛令仪右手边的黑漆缠枝梅花小几上,见着薛令仪抬头看向她,面上含笑双手比划了一阵子。
薛令仪安静认真地看着,而后轻轻一笑:“你倒是有心了,我的确得喝点莲子茶清清火,那位楼五姑娘,可真是个娇生惯养的,这等性子楼家也敢往王府里塞,却也不知道是来求富贵,还是叫着姑娘送命来的。”说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芙蓉又比划了起来,薛令仪端着茶碗偏着头看,忽的抿唇一乐,将茶碗搁下笑道:“没想到芙蓉你还有这等见识,倒也不错,这么个性子的姑娘进了府,依着王爷的脾气,怕是见着一回面便没了第二回了。”说着又笑了两声,却忽的淡了脸色,叹道:“只是要苦了二公子了。”
芙蓉也跟着叹气,没错,那样厉害的性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就厉害上二公子了,瞧把二公子给整治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哪里像个王府贵公子,倒像是吓破了胆子的鹌鹑。
薛令仪端着莲子茶抿了一口,说道:“那姑娘今个儿被送了回去,想必此时楼府必定闹翻了天,且看看再说。”
彼时楼府便如薛令仪之言,确实是闹得沸反盈天。楼五姑娘自觉受了委屈,失了脸面,一到家门见着亲娘的面儿,便寻死腻活,哭得死去活来,可把个楼夫人心疼得心肝都碎了,嘴里碎碎叨叨,不住口的咒骂薛令仪不得好死。
偏这话被进门的楼将军听了个正着,上前便是一巴掌,将楼夫人骂了一通。
“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那薛侧妃也是你敢搁在舌头上咒骂的,你是活腻歪了,要死自己寻个空落的屋子死去,莫要连累我楼府众人。”说着气呼呼坐在椅子上,不理会哭天抢地的两母女,拍着桌子道:“来人,把六姑娘叫过来。”
楼夫人一听这话音,便知道楼将军这是要换人送去王府里,忙抹了眼泪喊道:“不许去。”又冲楼将军哭道:“当初二丫头一个庶出的,偏被将军记在我的名下,做了嫡出,嫁进王府做了侧妃。如今她命薄,受不得此等泼天富贵,就去了,如何也该轮到我的玉儿了。老爷你不能如此偏心,以前偏心费姨娘,如今又偏心宋姨娘,叫她们的姑娘去受这荣华,偏撇下了我的玉儿。”
楼将军无可奈何地看着楼夫人,又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是我偏心吗?是玉儿不争气,去了半日,便被送了回来,你当以后还能如何?”
楼夫人怒道:“那是薛侧妃气量小,容不下我青春貌美的玉儿。”
楼将军抖着指头一脸鄙夷看着楼夫人:“王府里的李夫人,何等的貌若天仙,风姿夺人,可又如何,薛侧妃进府后便是专宠。这回送女入府,便是王妃也得求到了薛侧妃那里,若不是薛侧妃修书送往京都,你当你闺女有这等福气去周家庄。还以为在家里耍小姐性子,这样惹祸的性子,送去府里不是送死,便是拉着全家去死。”
说完也不管楼夫人如何,又重重拍着桌子:“六姑娘呢?怎么还没来!”
翌日天朗气清,薛令仪命人将积雪清除,就带了几个孩子在庭院里跳百索。原来曹华没来,却是羽哥儿跳得最好,眼下一瞧,曹华跳得更好。
薛令仪看得开心,一旁笑道:“好好跳,哪个跳得好,我这里有赏。”
颜清羽一听便眼睛亮了:“什么好东西?”
薛令仪抿唇笑道:“你想要什么?”
颜清羽乐了:“我想要一整套的廊州瓷娃娃。”
一个男孩子,喜欢的倒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只是薛令仪却笑得愈发开心:“行,你比过了二公子,便给你一整套廊州瓷娃娃。”
一听这话,颜清羽立时笑了起来,转头冲着曹华道:“来,咱们再来比。”
只是较量下来,却还是曹华略胜一筹。颜清羽不免有些怏怏不快,扑进薛令仪的怀里,哼哼唧唧仿佛五岁小孩儿。
曹贞立时撇嘴笑话起了颜清羽:“还是哥哥呢,这分明是个弟弟,连我都不这般撒娇了,偏哥哥还这般模样。”
说得颜清羽竟是脸红了,连忙从薛令仪怀里挣扎出来。
薛令仪含笑看着他,转头又看向曹华,柔声道:“二公子胜出了,二公子想要什么赏赐呢?”
曹华双颊泛红,一双眼亮晶晶看着薛令仪,吭哧半晌,小声问道:“我真的什么都可以要吗?”
薛令仪笑了:“只要我能寻得到。”
曹华立时露出两排白齿:“我想以后和清羽哥哥住在一起。”
薛令仪脸上的笑便淡了,这孩子的话说得含糊,可意思却明明白白,他想被养在她的院子里。
曹华觑着薛令仪的脸色,方才还灿若朝霞的笑容也跟着黯淡了下来,他垂下长睫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抬起头又笑了起来:“方才说笑呢,娘娘,华哥儿想吃全鱼宴。”
宴席被摆在了暖阁里,曹贞和颜清羽都是头回吃全鱼宴,看着满桌子都是鱼肉做出来的菜肴,都瞪圆了眼睛,乌溜溜黑黢黢的,看得薛令仪直发笑。
“还是清和见过世面,不像这两个,少见多怪。”薛令仪嗔笑着,夹了一筷子桂鱼球搁在曹华的碗里,温柔道:“吃,你想吃的全鱼宴。”
曹华看向薛令仪,黑黢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然而很快笑了起来:“谢谢薛娘娘。”
薛令仪抿唇笑着转过头,便又看见了另外一双带着渴盼,正殷切望着她的眼睛。
默了默,薛令仪夹起一筷子松鼠鲤鱼搁在碟子里,然后偏过头看向红莲,低语了几声。
红莲便捧了碟子走到范丫跟前,笑道:“这是娘娘给的,娘娘说,听范老爷说过姑娘喜欢这个,且尝尝看,味道可还鲜美?”
范丫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水光,提起筷子将那鱼肉喂进嘴里,嚼了嚼,果然是鲜美至极!
夜半,薛令仪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眼前不是曹华的一双眼,便是范丫那张小脸。
屋外的隔间里睡着芙蓉,听见里头的动静,便起身点了灯,披了件衣裳,往里屋去了。
薛令仪听得门处有动静,看过去,却是芙蓉。晓得她是被自己惊动的,便坐起身靠在床上,笑道:“我睡不着,倒把你给弄醒了。”
芙蓉笑了笑,如今她脸上的伤疤虽是脱落了很多,但仍旧是痕迹斑斑,瞧着骇人。
偏薛令仪半点不觉得,只觉得芙蓉的笑叫她心里淌进了一汪暖流。她往里面挪了挪,叫那芙蓉:“过来,虽是烧了炭,到底还是冷了些。”
芙蓉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腰凳。
薛令仪不高兴了:“你要是坐那里不肯上来,你就还回去睡觉!”
芙蓉没法子,只得走过去将灯搁在小几上,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令仪瞪圆了眼睛瞧着帐顶,好一会儿才叹道:“我爹家是显贵人家,我娘不是正房,原是个小妾。以前爹护我护得紧,我理所应当地受用着,瞧着正房所出的几个哥哥姐姐的,甚是不顺眼。可如今想来,不被爹娘偏疼的,到底可怜些,也难怪他们嫉恨我。”
芙蓉知道她今个儿被触动了心事,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薛令仪回看她一眼,忽的笑了:“别担心,我也就是这么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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