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果要做得能以假乱真,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李泉拿了个小几,把纸铺在上面,让谢毓给他研墨。
墨很糙,磨在水里的时候有种若隐若现的腐朽气,跟李泉现在的背影微妙的相似。
他道:“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觉得师父领进门的那一套就已经足够,等到老了才想更进一步,但是手劲和脑子都比不得当年了。”
李泉接过谢毓磨好的墨汁,拿狼毫在纸上“大刀阔斧”地写了几个谱子,字潦草得很有章程,让谢毓怀疑这老头莫不是当过几年大夫。
谢毓凑在旁边看了会儿,好歹靠着自己那一点半瓶子水的“家学渊源”看懂了个十之八/九,闻言说道:“我倒是没听说过有哪位大师是擅长面果的——您师父尊姓大名是什么呀?”
李泉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狼毫往清水里一沉,朝她翻眼道:“你当是话本子上那种江湖门派呢,一个民间厨子哪里来的什么名号。”
说罢拍了拍手,把纸往谢毓怀里一塞,也没从凳子上起来,翘着脚道:“你这面果可是宫宴上要用的?”
见谢毓“唔”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这种大场面,一般面果旁会放一盘时令的果子,两厢衬托,若是看不出差别,便是上佳之物。”
“面做的……看不出差别?”谢毓用一种“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的眼神看了李泉几眼,见他一脸笃定,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来,“竟然还有这等点心?”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见识短浅,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李泉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撇着嘴说道:“从前也是有的,只是上不大得台面,还是到了我师父那儿,花了半辈子研究,才勉强能算得上是惟妙惟肖。”
听他话中的意思,他自己付出的怕也不少,就是不知为何避之不谈。
分明李泉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谦逊的性子。
谢毓好歹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便没有多言,将纸展开了,眯着眼睛念道:“冬枣、苹果、香橙、杨桃、洋莓——确实都是宫中有的时令水果。”
她一顿,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项上面,说道:“不过洋莓这东西一整个冬天都不知道能有几筐送过来,还是西域上贡的,您宫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谢毓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泉,脸上像是小女儿家寻常的好奇,但或许是因为高度的差别,眼中莫名地显出了一股子犀利来。
李泉却是充耳不闻,权当自己耳边过了阵风,到窗前的麻袋里掏了把胡萝卜,往案台上一丢,回头对谢毓道:“好奇心害死猫听过没,丫头片子别打听太多,来干活了。”
谢毓暗自嘟了下嘴,没再多言,挽好袖子上前,按照李泉的吩咐,将胡萝卜洗干净了,然后切碎,剁成泥,用纱布滤出汁水。
做面果的面团本身跟普通的馒头没什么差别,重点在于“上色”和“塑形”,这两点让个外行来做,自然是掌握不好尺度的。塑形谢毓还能做个七七八八,但上色这一步,则是全要依仗李泉写在纸上的配方了。
李泉看着性子毛躁,真静下心来时也是十分细致的,端看他拿着个橙色的圆形面团,一手持着竹签,在上面一圈圈轻轻戳下来,竟然一点都不乱,戳完之后,浅浅的孔洞留在上面,仿佛真是凹凸不平的橘皮一般。
饶是谢毓再怎么不满李泉隐瞒的部分事情,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手艺真是出神入化,恐怕已经沉淀了多年。
一般学徒都是十来岁开始打下手,靠着双眼睛从师父手里能学多少是多少,只有资质特别好的,才会被收成正式徒弟。
这么掰扯下来,李泉这面果儿,怕也已经练了四五十年了。
谢毓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一个“橘子”做好了,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的确是能称得上一句“以假乱真”。
厨子之间的技艺相传,是不兴手把手教的。李泉这么演示一遍,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接下来便都是谢毓的事情了。
谢毓拿着竹签在面团上小心翼翼地尝试,李泉却是事不关己般地倒了碗粗茶,边喝边看着谢毓的动作,说道:“你这傲气倒是和王金荣那家伙一脉相承的,不过同他还差一点——当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
谢毓手上的动作一停,迷茫地看了李泉一眼。
她印象中,那位瘦小干瘪的老御厨,除了坐在一边盯着他们练基本功,便是在院子里浇花弄草,向来沉默寡言,怎么也和“傲气”这个词擦不上边。
李泉用嘴拨开了一片黏在碗口上的茶叶,低着头,眼中神色莫名:“那时候我和他都是刚来长安,在同一个酒楼里当厨子。”
“我和他年岁相当,少不了互相比较,现在想来也是年少意气,成天不是拌嘴就是比试。”
“我少能见到在面点上和我棋逢对手的,虽说输的时候不情愿,但也有遇到劲敌的快意——没想到后来,他一声不响地进了宫,去给皇帝老儿当厨子了。”
李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一位“宫中贵人”面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是把翘着的腿换了一只,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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