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的喧闹声从城北一直到城东,昔日里塌了八分之一的周府如今也被修缮一新,处处都是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无关真假,都是喜气洋洋的面色。
“守得云开见月明……”
“才子佳人……”
“恭喜恭喜,恭喜周大人,恭喜严尚书!”
周采穿着新郎官的礼服。在西北的半年并未损伤他的半点风华,朱红喜袍的映衬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发如乌檀。他待人接物较之从前还要沉静了不少,端谨大方,即使是从前总觉得周采有几分扭捏气的与他不睦的人,见了,也不得不在心里想,西北这一行的确是锻炼人。
周府的这座高台原本是用来赏月用,如今,却被布置成了他与严小姐的喜堂。用金粉写满“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红绸系带在和风中飘舞,几折绣屏将高台的空间恰到好处地划分开来,高台两边是高高的桃树,有桃花瓣飘落、落在台上。宾客们坐在红木椅子上,感叹着新郎的用心与今日的好天气。在周采与严小姐拜堂的吉时时,落日也将刚好沉到高台之上,两人会在夕阳的金色中向着彼此叩首,并携手从高台上下去,一步步步入洞房。
远处隐隐地,已经能听见送亲的声音。周采转过头来,对严嘉笑了笑,道:“你姐姐快到了。”
如松竹一般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喜色,只是淡而克制的神情。周采对此并不介意,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
他的目光在来往的宾客中寻找着。身为一名新郎官,他原本该看的只是自己的新娘所将要抵达的方向,可他没有。
直到他在人群中听见了另一片声音。
“是周状元啊?周状元今日也来了?”
发出声音的人是当日在殿试中点了周逊做状元的顾大学士。他同严尚书有那么几分交情,因此今日也到了周府。原本正簇拥、赞美着新郎官的风采的人们也纷纷回头,仿佛那里有什么不得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就连放在今日新郎官身上的眼神也被尽数夺去。他们看向周府的门口,而周府的门口,正有一个人跨进了门槛。而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则夺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状元?”一个前日才回京城的宾客困惑地看了一眼周采,“这周状元,不是在这里吗?”
“周大人是三年前的周状元,如今这位,是今年的周状元。”顾大学士乐呵呵的,他原本就喜欢周逊,拉着周逊一起进来,“说起来也是很巧,当年周大人考上状元,也是在周公子这个岁数吧?同样是状元,同样是一表人才。”
执着毛笔,在礼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的周逊也在此刻抬起眼来。隔着重重的红影,他和一身新郎服的周采,就在此刻对视了。
周采听见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他想,这就是他的弟弟。
这就是他半年未见的……仇人,和“弟弟”。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我已经是前浪了。”他笑道,“这位新的‘周状元’,当真是一表人才,不输我昔日风采。”
“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过周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周逊走向他,施施然道,“周大人三年来为朝廷殚精竭虑,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轰动京城,又赴西北做官,默默无闻,也从不抱怨。如今才返京,周大人的阅历与心性是小弟所不能比的。”
周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周逊说这话明里暗里无疑是在说,周采此生唯一的高光,便在他获得状元头衔的那一日。
旁人不知周采和周逊的纠葛,他们纷纷称赞这名新的状元,偶尔有人说他们仿佛两兄弟,却被另一人连忙打断了。打断他的那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今周状元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而周大人……谁不知道他去西北是被贬了官……如今能不能起来还未可知,你说这话,不是给周状元添晦气、诅咒他仕途无亮吗?”
那人说得很小声,但总有有心人听见了,也包括周采。很快,他们便再不拿这两名同是姓周的新老状元作比,却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周逊。
“你今日穿得很正常。”人群渐渐散去迎接巷尾来的新娘子了,周采在周逊的耳边低声道,“我原本以为你不回来,又或者,以为你会穿一身黑或者一身白来砸场子?”
周逊今日的确是穿得很正常的。他穿着一身杏色的衫子,挽着黑发,看起来的确是来道喜的。
“有人盛情邀请我来看热闹,我当然要来。”周逊对他笑,“至于黑或者白,今日……”
他看向满室的红绸,笑道:“不是喜事吗?”
周采皱了眉,他还想说什么,严小姐的花轿却已经近了。他于是在呼喊声中匆匆离开了这里。
一个下人道:“周公子,请吧。”
周逊于是随着他往高台处去。如今他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周采也不敢玩什么把他推进湖里、又或是引他到后宅里去做某些事的心思。因此,他才敢自己来这里。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听见了严嘉的声音:“我没想到他给你安排的位置,还不错。”
以周逊如今的角度,的确能将整个喜堂坐收眼底。他于是道:“他原本就是请我来好好看看他的喜事的,又怎么能不给我一个可以看清一切的特等席呢?”
严嘉不言了。
他们两人坐着,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曾经的朋友如今成了陌路人。严嘉说:“他会请你来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你应该不高兴看见他的大喜之日……”
周府里响起了喜乐,原来是新娘子下轿了,正由喜婆们的带领下,一步步地往高台上来。周采走在他未婚妻的身侧,他们将一同抵达高台的底端,然后一步步地走上高台,并在落日的余晖下拜堂成亲。
“今天是你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更该关注的是你的姐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宾客。”周逊说,“比如。你姐姐她开心吗?”
严嘉一怔。如此同时,那穿着喜服的两人,已经到了高台之下。他怔怔地看着高台下那蒙着红色盖头的女子,他看不见她的面目,但知道那是他的姐姐。
他还记得他的姐姐是什么样的吗?自从他以为周逊接近他、劝说他帮助姐姐取消婚事只是为了复仇开始、从他和周逊决裂开始、从他被父亲说服,让姐姐嫁给周采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开始,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苦读、跟着父亲出入各大诗会酒会开始……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姐姐了?
女人总是该嫁人的。女人能为道义守贞是再幸福不过的,拥有一个有“贞洁”之名的好姐姐,对严家的名声、对他自己的仕途都是最有利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他的父亲告诉他,为了选择某些东西,你必须放弃某些东西。为了恪守君子之“礼”,为了恪守心中的“正道”,为了成为严家当之无愧的传人,因此,七岁的他放弃了被父亲撕坏的风筝,选择了四书五经。十二岁的他放弃了在学堂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而如今,他又要放弃自己的姐姐了。
他曾背着父亲跑遍大街小巷,只为找一本书来讨她的开心。如今他再也不是那个被撕了风筝,只能在书房里嚎啕大哭的无力的小孩了。他是榜眼了,他虽然没有考上状元,但无愧于父亲的教导,任京城里的谁看了他不说他是谦谦君子、一举一动都合乎君子礼数的未来的国之栋梁?
可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这么无力?为什么他又偏偏想起了那个七岁时的自己,被父亲撕毁了蝴蝶的风筝的自己?买给他风筝的乳娘被父亲以带坏少爷的名义赶出了府,他在无数的走廊中奔跑着,却永远也追不上。
两名新人向着台阶一步步走来,而喜堂中,严尚书掀开了盖在画上的红绸。
“今日,我将这幅家传之画,作为小女的嫁妆,赠给我的女婿周采。这幅画是由前朝大家林明熹所作的《烟波图》。林明熹将这幅画赠给武帝以求归隐,展示出了他不与离经叛道之辈同流合污的气节。小人纵使一时得幸于皇上,也是一生的佞臣。相信拨云见日,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邪不压正。”他铿锵有力地说着,周逊敲着茶杯,垂着眼,嘴角微微笑着,仿佛不知道他在暗指自己,“林明熹心系故主,是为忠。女子守节,是为贞。小女既与周府有婚约,便无论贵贱,绝无背信弃义之理,这便是严家的家训家风。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众人都为严尚书的大手笔所震动,且仰起脖子来,去看这幅画,言语之间满是对严尚书的称赞。只有众人皆知对此道极有研究的顾大学士始终伸着脑袋。他原本极为激动,随后,却疑惑地看着那幅画,似乎在想着什么。
“新郎新娘——到——”
深红的裙摆拖在地上,在她的身边,是另一个器宇轩昂的新郎。他们就在人们的赞美声中,从高台下,一步步走来。
“没办法。我没办法。而且……”严嘉就在样的声浪里低声道。
他抬起眼来,看着那幅画:“父亲说的,总是有道理的。我……”
“其实不是你惧怕你的父亲,而是因为,你已经认同了他。”周逊道,“否则你总会有办法。”
严嘉沉默许久,他看着那对新人已经缓缓地走上了台阶,他忽然笑了:“是啊,我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又有什么问题?而且,又有什么办法?错的不是我父亲,是我的姐姐,她要是一开始就肯好好地嫁人,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仿佛如哭泣:“又怎么会这样?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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