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周逊原本的计划。看着满身是血的鲁丞相,周逊叫来马车,将他送回了鲁府。
鲁府比他想象中要不繁华许多。诸多陈设布置,以鲁丞相丞相的身份而言,算得上是过于简单了。被泼血一事毕竟是由他所起,无论是从礼节性的角度、还是情感的角度,周逊都有理由留在鲁府。
更何况,鲁丞相居然很热情地邀请他,留下来进晚餐。
鲁丞相仍在换衣洗漱,周逊于是独自一人,在堂屋里坐着。出乎他意料的是,院子里居然很热闹,鲁府的下人们来来回回地搬着东西。
见周逊看了过去,他身边的鲁府管家解释道:“周侍郎见笑了,老爷今天早上才从江州回来,下人们还在收拾行李,所以显得比较忙乱……”
刚从江州回来?按照管家的说法,岂不是鲁丞相刚从江州回来,便到户部来找他了?
“江州?”周逊试探道,“原来丞相也是江州人?”
他说着,看见堂屋里挂着一幅手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面是一行诗。
“路漫漫其修远兮。”
“周侍郎也是江州人?”管家道。
“鲁丞相此番回江州,是去探亲么?”周逊道。
“探亲倒不是,而是去寻访一位故人。”
周逊回头,鲁丞相已经从堂屋门口走了进来。在看见周逊后,他仿佛有些局促似的:“我与那位故人……是少时的朋友。随后二十年,不曾相见。”
“二十年不曾相见,鲁丞相能找到他,也实在不容易。”周逊客气道,“沧海桑田,恐怕连朋友的住址也变了,鲁丞相实在是用心。”
尽管这么说着,他心里却在想,二十年不曾相见,是什么样的朋友?
那不是三年五载,而是二十年。而江州与京城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很远。如果真是很好又无其他内情的朋友,是不会二十年不见面的。
“那名故人,鲁丞相找到他了么?”周逊道。
“……找到了。”鲁丞相说,“我去……”
他垂了垂眼,笑了:“祭拜了她。”
周逊:……
原来鲁丞相的这位朋友,已经去世了啊。
他听着这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只好道:“鲁丞相节哀顺变。”
除了这一句,他没别的好说的。
“你方才在看这幅字,是么?”鲁丞相找了个话题来。
周逊点点头:“嗯。鲁丞相的字,写得很有风骨。”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我那朋友第一次同我见面时,与我说的话。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同我说的话。方才洗漱时,我掉了很多头发,里面已经有白发了。看着那些青丝白发,我才想起,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鲁丞相用手指摸着那幅字画,像是陷入了某个回忆:“很多年前时,我很讨厌下雨。因为每到下雨时,我摆的字画摊就无人光顾了,即使是再好的油纸伞,也挡不住大雨。不下雨时我靠卖字画可以挣好几个银角子,下雨时就只能带回去几个铜子。这些铜子和银角子都要算计着用,每次下雨时,我都会很早回家,将七日来挣的银角子与铜子都放在桌子上,然后分成三摞。第一摞,拿去林家的药铺给我娘抓药,第二摞,用来维持生计,第三摞,存下来等着上京赶考。”
“这……”周逊听他讲自己从前的故事,道,“我听说鲁丞相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怎会……”
“我家里本不富裕,更何况,父亲迷恋上一青楼女子,接她为妾,妾室管账。我和我娘想要过得好些,每一个铜子都要算计着用。”鲁丞相简要道。
周逊的手指开始抓住了自己的衣角。他与鲁丞相并不熟悉,可鲁丞相却偏偏同他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突然之间这般推心置腹,突然之间这般对他好。
他的心里有不安和警惕——他不是那种天真善良,因此会接受所有无缘无故的好意的人。他必要知道好意背后的原因,否则他绝不会安心。
而且他也记得当初鲁丞相是如何指责他的——妾生子。
可鲁丞相此刻看上去老了,他看上去是一个想要竭力同他说话的老人。鲁丞相看着他,小心翼翼对他说:“我与我那朋友之间的事……你想听么?”
周逊在心里冷冷地嘲讽自己,他想,周逊,你没理由去听,你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可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鲁丞相说,他遇见他那个朋友,也是一个下雨天。他与父亲撕破了脸、赌气开画摊的行为,致使了那个妾室找了些地痞流氓来找他的麻烦。他闪避不及,冲撞到了一个从寺庙里拜佛下来的女孩。那个女孩被他撞了,却不生气,反而在听了他的事情后对他说,小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好好努力呀。
再后来他便常常在那里摆书画摊——那个地方,是礼佛之人回城的必经之路。他没再和女孩说话,只是每次看见她的车马经过,便觉得安心。他听见女孩对下人说:“菩萨是会保佑心善的人的。”
后来突然有一天,仿佛整个世界对他好了起来。他去林家药铺时,有人替他免了他母亲的药钱,而他的书画摊子,也总有个稳定的客人来买画。
“那自然和她……我的朋友,脱不开关系。”鲁丞相道。
周逊点了点头。
他大致也算明白了,鲁丞相那所谓的“朋友”竟然是一名女子,还是位家境不错、人又心善的千金小姐。想必这二十年来,这名女子已经嫁作他人妇,迫于男女大防,鲁丞相二十年来不曾见过她,也说得通了。
更何况,两人看起来当时家境悬殊,最终没走在一起,也是极为自然的。
只是林家药铺。
林……
“后来,我知道,那铺子是她家的,而买画的人,也是她家里的仆人。她……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后来我被她兄长邀请去她家里,替他看一幅画。我母亲很高兴,叫我把握住这个机会。我掏出了所有存着的银角子,数了很久,很久,最后拿出了五个,去做了一身新衣服,又拿出了三个,做了双新鞋。剩下的银角子,能用的,我咬咬牙,带在了身上的荷包里。我至今都记得数量——总共十三个。其实,去她家府上,哪里需要带上钱呢?可那一日我总提心吊胆地想着,万一她的兄长邀我去酒楼、去其他地方,我身上的钱够不够用,我总共,就只有这十三个银角子是可以用的。我打算看了画,就走。若是之后要去什么地方,我就说有事离开。”鲁丞相苦笑,“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也绝对不想让别人看不起,就是这样的。”
“越靠近林府,我就越紧张。可听见袋子里银子的碰撞声,我就越发感觉到自己有了尊严和依仗——没有短过银钱的人是不能理解这种感受的。怀里有钱时,你明知道自己用不上,也多了几分去往各处的勇气。而我身上的衣服都是簇新的,好几个银角子买的。我进了林府,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我随着下人一直走,原本来林府的路上时,我一路害怕路上弄脏了我新鞋的鞋底,可到了这里,我却害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林府干干净净的雕花游廊。”
“到了书房里,她不在,我只看见她的兄长,请我替他看一幅画。我看过,又改过,又挥毫,之后便有了勇气。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院子里女眷的声音,似乎是在吵架。她兄长出去,我也出去。”
“原来是她的一个庶妹被拜高踩低的管事欺负,庶妹不小心刮坏了一串送给她的珍珠手链的其中一颗珠子,被管事的打骂。而她路过那里,听说事由,很生气。”
“那串珍珠手链很珍贵,都是南海的珍珠,各个大又圆润。可她,就这么将那串手链的线剪断了,将珍珠随手洒在花园里,让那个管事的去捡。管事的捡了一下午,她就把它们赏给了下人,拉着庶妹走了。而回去时,我听着囊中的银角子相互撞击的声音,突然想起,这一袋银子,买不起那些珍珠里的哪怕一颗。”
周逊没说话。
“再后来,我在灯会上遇见她。她戴着面具同她表哥在一起,她表哥是世家大族的嫡子,与她有婚约。她叫她表哥替她投壶,去赢一枚玉佩。可她表哥却怎么投也投不中。我站在旁边,一遍遍看,那枚要投的玉佩的模样,我已经记住了,如果我投,我一定能投中,可……再后来,摊主把那枚玉佩送给了她。那不是什么好成色的玉佩,她却将它带走了……”
“后来他们走了。摊主换了玉佩,我蹲在那里乱投,心烦意乱,自然一次也没中。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她说帮我投一次,然后,就中了。”
“原来她的准头这么好。她同她的朋友们走了,然后,我看见她表哥,同叶家小姐在一起……”
鲁丞相低声道。
“鲁丞相的这位朋友,后来如何了呢?”周逊突然道。
他盯着鲁丞相,嘴唇有些发抖:“后来如何了?”
后来……
后来的事,可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林家被诬,树倒猢狲散,亲家悔婚,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暗中照拂,心急火燎地等着两年后的春闱,可她已经来不及了——一顶小轿,将她送入了周府。她由未婚妻成妾,换来周府对她父兄的庇佑。
而直至她出嫁前一日,他才知道,原来她都知道,是他在暗中照拂。可她不会也不能给机会。
她出嫁那日照例是下了淋漓的雨,他在雨里,看见她头一低,上了小轿。小轿进入周家的小门,连同夕阳被埋葬的是她曾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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