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衡就说:“如果我设法留你在京城——”
董飞卿微笑,“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因此感激。”
“料到你会这么说了。”唐修衡怅然一笑,“那好,我不问、不管。要你告诉我的,只一件事:这一别,要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总不能说,兄弟要走了,我连归期都不知晓。”
“不会很久。”董飞卿笑容舒朗,“我又没做亏心事,看开一些事,放下一些人,就会回来。”
唐修衡心安不少,说好,我等着。而在心里,他对董飞卿生出了男人之间才会有的尊重与钦佩。
放下一切,谈何容易,需要的勇气、担当,需要面对的落差,非寻常人可承受。
而今已是重聚之日,兄弟两个却是淡然处之。
归根结底,他们是最没可能走远、疏远的人。
叙谈期间,两个人都没提及彼此的姻缘。
没必要,不论对方选择谁,在他们,都是理所应当,无条件地认同。那两个女子是蒋徽、薇珑,更好,是锦上添花。
唐修衡感兴趣的是江南的风土人情、镖局相关诸事,董飞卿知无不言。
“无挂无碍、四处游走的日子,我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唐修衡由衷地羡慕,“就像恺之和苏家二老太爷,我跟师父总给一老一小使绊子,其实就是嫉妒:他们说走就走,撒着欢儿地四处跑,我们凭什么就总要留在京城?只要出门,定是为了公务。”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那可没法子,你们就是这个命。”
唐修衡牵了牵唇,“我再熬几年,等世道真安稳太平了,说什么也要请一年半载的假,天南海北地转一圈儿。师父也是这意思,大概是不能成——老太爷总觉得他太招人恨,遍地是仇家,绝不会准他离家太久。”
董飞卿得出结论:“说来说去,叔父最可怜。”
唐修衡不无幸灾乐祸地道:“再就是皇上。”
“的确。”董飞卿笑意更盛,“叔父还曾外放过,皇上这么些年了,走出宫门的时候都少。”
“要不总盘算着南巡呢。”唐修衡笑道,“念叨好几回了,让师父一定给他管好六部,十年八年之内,给他攒下带着皇后和儿女南巡的开销。”
董飞卿接道:“叔父心里一定没好气:这种事儿,让我代劳不就得了?您老人家南巡的话,留在京城累死累活的一准儿是我,凭什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我猜也是。”
两人同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天色不早,唐修衡唤小厮阿魏把薇珑唤到面前,对她说:“不早了,让阿魏带人送你回家。”
“……我想晚点儿走,你不是也还没走吗?”薇珑说着,小手寻到蒋徽的手握住,转头道,“姐,我跟爹娘说好了,要晚一些回家。”
唐修衡看着薇珑,目光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又对要说话的蒋徽摆一摆手,“那行,我派人去王府说一声,你们再说说话。”
蒋徽和薇珑都笑了。
唐修衡看着蒋徽,笑道:“我要是不答应,你就得送她回家了?”对这对姐妹,他是很了解的。
蒋徽会心一笑,带薇珑到内室说话。
薇珑解释和唐修衡同来的原由:“碰巧了,都要今日来,爹爹娘亲又一向把他当自家人,就让他带上我。”说起来,她算是唐修衡看着、带着长大的,定亲之后,双亲并不顾忌那些繁文缛节,让他们该见面就见面,她若出门,他能护送是再好不过。
“猜得出。”蒋徽莞尔而笑,“听说你跟修衡哥定亲,我真是打心底高兴。”
“我也是啊,听说你跟飞卿哥哥成亲了,只片刻的惊讶,随后就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薇珑笑容真诚,“放眼京城,配得上你的,也只有他了。”
蒋徽失笑。
这话题,薇珑点到为止,说起别的:“刚刚盘算了一下,六七天之后,我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书院开设在何处,也应该有眉目了,我得空就过来,给你们添乱。”
“这话说的。”蒋徽笑道,“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
薇珑笑逐颜开,“好啊。”
这晚,唐修衡、薇珑逗留到将近亥时才离开。
临走前,唐修衡道:“我之后三日都得空。明日再来,和你们一道去看看书院备用的那几个地方。”
“我明日得去西山,跟叶先生商量些事情。”董飞卿以眼神询问蒋徽,“你跟哥一道去?你们俩要是看着都合适的地方,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蒋徽颔首说好。
薇珑则对董飞卿笑道:“明日我要陪祖母到寺里上香,小住几日。过几日再来烦你们。”
董飞卿笑道:“随时可以来,我只是怕你又看哪儿不顺眼。”
“你还好意思说?”薇珑不满地凝了他一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丑的花圃。”
两男子哈哈大笑。
唐修衡、薇珑离开,前者的小厮、后者的丫鬟才奉上二人带来的礼物。
唐修衡送给他们的是一副玉石棋具。
薇珑的礼物,则是一个宅院的模型:不同于她以往力求自然而然呈现的诗情画意,宅邸的气韵是清贵与大气并存,惯有的清雅优美,只在细节处呈现。有趣的是,在门楣上雕篆着楷体写就的四字:百年好合。
很明显,小丫头听闻他们成亲的喜讯之后,便着手这份礼物——朝夕之间,任谁都做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细细看了半晌,相视而笑。
歇下之后,他搂着她,安安静静的。
他总是会在看似最适合放任的时候克制:如在外期间,说起来是最应该借酒消愁的日子,他却几乎戒了酒;如尽兴地饮酒之后,反倒显得清心寡欲,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品着这些,蒋徽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唇边含笑。
翌日上午,唐修衡带着两名随从,接上蒋徽,先后去了几个地方。
午间,两人到了城东一所废弃已久的偌大的府邸。
“这儿什么来头?”唐修衡慢悠悠往里走着,一面看蒋徽带来的堪舆图,一面问她。
“早些年一名官员的产业,不知何故,空置下来。”这些,蒋徽已事先问过董飞卿,“官员离京的时候,这类产业一概出手。彼时邱老板觉得价格实在是便宜,就买了下来。”商贾倒腾宅邸,有时候只是顺手为之。
唐修衡把堪舆图卷起来,交给身后的阿魏,“格局凑合。”
蒋徽嗯了一声。
这座宅院,进门往前走一段,道路岔开为东西两条,两人出于习惯,踏上东面那条路。因为常年没人尽心打理,原有的花草形态便不大好看。
蒋徽道:“要是薇珑看到,心里不知道多别扭。”
“这种事儿就不能带她来。”唐修衡微笑,“都不够跟她上火的。”
蒋徽一笑。
进到建在东面的正院,打量一番,两个人都觉得屋舍有古朴之风,又很结实。
东西两面墙前,架着梯子。
两个人默契地分别往两边而去,举步踏上木梯,再走到墙壁上。
在高处俯视,胜过耗费时间逐处游览。
阿魏站在院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走到墙壁临近的屋檐近前,兄妹两个俱是抬手一撑,身形便灵巧地到了房上,双脚踩在瓦片上,悄无声息。
步上屋顶正脊,两个人举目四顾,都觉得尚可。
“就这儿?”蒋徽说道,“你觉得呢?”
唐修衡颔首,“我也是这意思。”走到她两步开外,他站定,笑微微地审视着她,“你在外边,做过算卦看风水的行当——到这会儿,倒也不神神叨叨的。”
蒋徽轻笑出声,“修缮的时候,再神叨叨的也不迟。这儿也真不是风水不好的地方。”
“这倒是。”唐修衡颔首一笑,一面继续俯视宅邸景致,一面缓声道,“你起初离京那几个月,我和师父一样,派人尾随你,生怕你出闪失。可你这小崽子太贼了,我和师父没法子,只能让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徽调侃道:“那时我就知道,万一横尸街头也没事——有人给我收尸。”
唐修衡斜睨她一眼,又气又笑,“这话是真难听,却是实情。谭家那一阵,没少请高手追杀你?”
“的确。”
唐修衡说道:“撒出去的人不能跟在你近前,就不能及时帮你除掉隐患,那边的人也看出了这一点,便总是绕着圈子行事,我那些亲信总是后知后觉。”
蒋徽歉然一笑。
唐修衡凝着她,“我那时挺生气的——生你的气。多年的兄妹,我管不了你,更护不了你周全,你宁可让自己生死未卜,也不要我相助。可是思来想去,想着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也就忍了。”
“对不住了。”蒋徽心里暖暖的,笑容很柔软,“哥,别生气,好吗?”
唐修衡瞪了她一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那要怎样啊?”
“送我一幅骏马图。”蒋徽的字、画,比之女子,笔触多一份刚毅,比之男子,又多一份清逸,加之心性所至的那份从容洒脱,出手的画作都是难得的珍品。她笔下的猫狗骏马,最是出彩。
“这好说。”蒋徽欣然点头,“你不说,我也会送你几幅。”
唐修衡才不信,“哄谁呢?”
蒋徽耍赖地笑,“爱信不信。”
唐修衡很快释然一笑,说起别的:“据我所知,你到江南之后,谭家的人便后继无力,说白了,那些人是欺上瞒下——怎么都得不了手,索性拿着银子用言辞敷衍谭家。可是,你情形仍是不大好,勉强能与暗算你的人势均力敌——是谁?”
蒋徽惊讶地看着他,“一直不都是谭家的人暗算、追杀我么?”
“……”唐修衡摸了摸鼻尖,“闹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谭家,另有别的仇家?”
“……”她的确是不知道,“有什么法子?我打小就是这样,忒没心没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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