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良善敦厚”的好皇帝,这等苛罚后宫之事由他发动,自然不太合适。他要找一面挡箭盾牌,于是把我推出去做第一个恶人,自己躲在背后渔翁收利……
司徒鄞忽地长身而起,堪堪停在我半尺之外。
温薄的鼻息扑在脸上,我退一步,他进一步,直至靠上屏槅。
咫尺间男人俯唇,于耳边轻道:“由你去办,是因你心目干净,不会偏私。你放心,我不会借刀杀人的,你来暗访,我来明办,后宫之中保你无虞。”
我眸子一缩,司徒鄞笑意了然,声中分明有一点苦涩:“钟了,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热气在耳窝荡开,连带那一声“钟了”,低低酥酥,麻了半边身子。
柔情似水的司徒鄞,叫人明知是温柔的陷阱、狐貉的面具,仍免不住心猿意马。
“天晚了……”除却勉强挤出三个字,我再想不起其他。
“我留下来好不好?”燥热的手贴住我的腰身,唇舌贴上耳垂。
我被吮得一颤,想起那夜的无礼轻薄,伸手推过去,一字字重复:“天晚了,请皇上回。”
司徒鄞一个趔趄,而后失寞自笑:“我知道,你不信我。原本、是我不好……”
他是不惯说软话的人,这一句说出,整个人都失了力。“怪我不好,下错了一步棋。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违心事,能少做一件,还是少做一件的好。”
我似懂非懂,须臾间司徒鄞已恢复风度,“不劳娴妃再三赶人,我回霖顺宫。”
盯着他背影消失,我随手撑住圈椅,后知后觉腿脚发软。
司徒鄞言出必饯,说会揪出食盒案背后之人,不过三日便办得妥当。我这里也未得闲,数日之后,两边都有了结果。
这一日司徒鄞过来,带一壶清酒,三五小菜,是家常光景。
他脸色微白,似有些劳累,坐在对案为我夹菜,眼里有笑:“这些菜是皇祖母的小厨房做的,她老人家也爱吃甜,合你的口味。”
几道精致小馔的确是我爱吃的,司徒鄞又是一脸笑意,即使我心有沟壑,也打不得笑脸人,只有垂目道:“怎好麻烦到皇祖母宫里。”
“也不全是为你,司膳房出事,哪里敢用?”
此事正是他亲手着办,从小春松兄妹两个查到佘公公,又从佘公公扯出了嘉昭候府。杨三小姐无知任性,只道宫中有她家的人,花些银子给张试晴一个难堪,哪知这其中还有别的首尾。
一旦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她父辈那些与宫中内苑互通消息,银利来往之事都被翻了出来。司膳一局虽非重地,却是负责皇家饮食之处,岂能容得这个差错?一道圣诏下去,杨家爵位被削,抄去半数家产。
与之同时,我暗查宫中之事,将眷瑷殿能用之人通通撒了出去。司徒鄞所言不错,我来宫里的日子不短不长,一无人脉二不结势,许多事情可以不必顾忌。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绢帛,推到他面前:“这是名单。”
司徒鄞展开,随意扫过几眼,笑意淡淡:“辛苦了,咱们用膳。”
我不着痕迹地看一眼他的脸色,想说什么,还是垂下眼皮。
菜肴虽可口,勉强食进几口,再难下咽。
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人的殷勤倍护,不知该如何猜度这人的笑目逼人。
“怎么,不合胃口吗?”
我手腕一僵,终是放下筷子,把几日来始终哽在心头的话说出口:“皇上无须对我这样好。”
司徒鄞微微怔营,撂箸道:“天底下只有你钟了,敢这样不识抬举。”
我知道,我是不识抬举,可我也只能不识抬举。
我起身拜在他面前,双手加额,深深一叩。
头顶声沉:“不过一句玩笑,这又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
我俯首,前所未有地平和:“皇上,繁华朝起慨暮不存的日子,钟了不愿意过。钟了并非皇上心仪之人,也给不得皇上想要的,请皇上待钟了如初,两不相干。”
一阵默然,司徒鄞长长、长长吐了一口薄息,“今日不说这些赌气的话。”
“钟了没有赌气。”
“那便是记我的仇。”
“钟了也没有记仇。”
事实上,此刻的我心境无比安定,头脑无比清明。
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一件事。他在人前与我恩爱,是做戏给人看;人后与我为难,却是做戏给他自己看。
他怕喜欢上我,碍于钟辰权重,误了江山。我何尝不怕挂心于他,宠极生辱,毁了钟家。
更何况他心思难测,我哪能辨得真假。
种种恩怨纠缠,到这里,就够了。
“钟了,你不懂……”司徒鄞的欲说还休中,忽然多了分说不出的沧桑。
“我懂的。”我抬头,直视忧戚的目光,一字一音:“一枚棋子而已,舍了。”
有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司徒鄞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不伤不怒,无悲无喜。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笑,蹲身在我面前,也是一字一音:“生而为人,谁不是一颗棋子?但你记着,你若是白子,我便是黑子,你若是黑子,我便是白子,终尔一生,注定纠缠不休。”
我说不尽的惊愕,怔然望着那对隐锐的黑眸。
司徒鄞却长身而起,在我头顶轻敲一记,“过两日再来看你,不许闭门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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