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州学县学的生员们受到范仲淹、王安石鼓舞,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乡去了。有些原本就从乡下熬出来的生员们还好,吃得好、睡得香,想到考评能拿个优等,还能在乡亲面前刷一波好名声,感觉不要太开心!
那些城里的生员可就受苦受难了,乡下地方,哪怕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还是让他们吃不习惯睡不着觉。
想想,入夜之后蚊虫乱飞,群蛙乱叫,白天到处脏乱差,茅厕里面是两块横木悬在粪坑上,粪坑里……粪坑里就不说了,提起来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环境,叫他们怎么坚持得住?
可一想到范仲淹、王安石的一番劝言,生员们只能红着眼眶坚持下来。
当第一批下乡的“城里人”生员们顶着蚊虫叮咬的满身红包、瘦削黝黑的脸庞回到家,那些个把儿子送去州学、县学的豪强富户全都心疼坏了,直劝儿子:“别去了,太辛苦了!”
这批生员却都连连摇头,在家待了一天之后又再一次下乡。
……
王安石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发现儿子的日子过得非常逍遥:小小的书房里放着冰,可见一整天都沁凉得很。妻子坐在软榻上做针线活,女儿坐在儿子旁边画画,而儿子则拿着本闲书在那翻着看,书桌上还摆着吃了几口的冰沙,显然是婢子刚给他送上来的。
王安石在心里算了算,一点冰可以让妻子儿子女儿享受一天的冰凉,应当不算太奢豪。
左右家里的钱不是归他管,王安石在心里嘀咕过后也就迈步走进去,考校起王雱的功课来。
王雱老实得很,不管是谁给的任务他都一丝不苟地做完。王安石调教了一番,心里免不了一阵疑惑:这小子明明老老实实的,怎么就有那么多功夫瞎倒腾?
王安石没找到能找碴的点,只能捏着鼻子放王雱一马。
王雱倒是很孝顺,麻利地拉王安石坐下吃点冰消消暑。自从周家兄嫂把制冰棒的生意做大做强,又有周文周武帮他跑腿,每天往家里供应点冰块压根不是事儿。
王雱总算摆脱了酷暑的折磨,享用上大户人家的消暑待遇了。
王雱摸出两个冰镇过的蜜桃,拿刀子给王安石削桃子,边削边说:“爹,青州这儿的蜜桃可真甜,个头又大,您也尝尝看。”
王安石睨他。
王雱给王安石说说自己的想法:“今年蜜桃长得很好,青州境内销不完,价钱也卖不高,爹你不如组织个文会,邀请大伙一起来品尝这新鲜可口的青州蜜桃。”
文人开文会嘛,你来都来了,总得作首诗不是?你得夸夸主办方对不对?
到时候把诗文汇总起来,印成小册子到处派发派发,要是有一两首撑得住场子的诗文,这册子立刻就火了,青州也跟着火了!
王雱娓娓说完自己的想法,卖力忽悠王安石:“这边有把果子做成果脯的习惯,我琢磨着让人搞个统一包装、统一名号,把青州果脯的品牌打响了,往后青州这些果子都能卖个好价钱。若有人想吃新鲜的,也能趁着好季节亲自来吃。”
王安石道:“就你歪点子多。”开个文会叫人家过来吃蜜桃,然后把人家的诗文当广告用,也就这满眼只能看到钱的小子能想得出来!
王雱知道王安石的臭脾气,没再多说,将削好的蜜桃往王安石口里送了一块:“您尝尝,童叟无欺,汁多肉甜!”
小妹在一旁巴巴地望着,等王雱喂完王安石了,也啊地一下张开嘴,意思是“我要我要”。
王雱往小妹嘴巴里也送了一块。
小妹高高兴兴地吃了,也学她哥说话:“汁多肉甜!”
吃过晚饭,王安石和王雱一起散步去范仲淹那边,王雱在琴亭里练琴,王安石则和范仲淹说话。范仲淹当了一辈子事必亲躬的人,老来遇到脾气比自己还要执拗几分的王安石,想做事竟抢不过他。
范仲淹听王安石把王雱提的建议说了一遍,笑道:“这小子还是不死心。”他赴任之初王雱就给他写了个小册子,要他多组织组织文会,聚集起文人一起来青州吹吹牛逼,把青州吹成风景名胜区。
王雱和这年代的文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对许多东西没有敬畏之心,不管是王圣先贤还是达官贵人,在他眼里都不甚重要。
这一点范仲淹看得出来,王安石更看得出来。王安石叹了口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希望范仲淹能帮忙好好教导。
范仲淹沉吟良久,才道:“未必不好。”
这样的孩子,他心里爱惜多于爱重,他自己儿女不少,门生也多,可若论哪一个最让范仲淹觉得贴心,那肯定是王雱。
范仲淹看向王安石,这年轻人有能力,也有魄力,肯做事、敢做事。只一点让他忧心。
用人。
若说王雱用人是先收人心,那王安石绝对是“唯才是用”,只要对方能帮他做某件事,王安石就会让他去做某件事,而不会考察他的德行、考虑他的为人。
若是像在鄞县那样周围都是君子,那王安石做起事来肯定事半功倍,顺畅无比;可若是周围君子小人皆有,甚至周围皆是小人,王安石免不了会招来祸患!
王安石见范仲淹注视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怎么了?”
范仲淹缓声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照理说,他不该对旁人这么指手画脚,可随着他与王安石相处的时日增多,他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不一般。
范仲淹道:“你这人长于识君子,短于识小人,我怕你将来为小人所害。”
王安石听了范仲淹这话,静静地在心里琢磨起来。
他入仕头几年在扬州当签书淮南判官,只负责签署一些公文,没甚可以有建树的事可做;到鄞县之后他放开了手脚,什么大胆的想法都敢去尝试,也都给他做成了。因此自请调任青州之后,他做起事来从不瞻前顾后。
一来是在鄞县的成功尝试给了他底气,二来则是因为他知道范公和韩琦不一样,范公肯定会支持他的这些想法。
现在范公都和他说起心里话来了!若不是喜爱他这个后辈,范公怎么会这样告诫他?
王安石心中欢喜,面上更是认真又诚挚:“范公的教诲我必定牢记于心。”
王安石领了王雱回家,入睡前还真翻来覆去地琢磨范仲淹给他的那句话:长于识君子,短于识小人。
以前他还真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可范公给他分析:同样一个政令,落到不同的官员手里可能发挥出不同的作用。若是有小人贪名图利趁机作乱,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个人的得失问题,还会导致良法变恶法,成为人人唾骂的存在。这样的话,你的初衷就无法达成了。
王安石的初衷是什么?富国强兵。范公这番劝说还真抓住了他的要害,他的种种想法都在绕着这个目标转,绝不愿意任何人阻挠他去实现它。
但要识别小人谈何容易。
白居易写过这样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谁复知?”在小人没干那些个小人行径之前,谁又知道他藏有祸心?
王安石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王雱见他爹精神不大好,拉着他爹谈心,没一会儿就从他爹口里套出了范仲淹那句评价。
王雱心里给范仲淹点了个赞。不愧是变法先锋,果然有经验,一下子看出他爹的大问题!
王雱麻溜地增油添火:“范爷爷这话说得对啊!若是把您那些想法交给一些无耻小人去执行,简直相当于您十月怀胎艰难生下孩子,却把孩子交给个那些无德之人去教养——不出几年必然会把孩子给养歪!你往后就把您那些想法当孩子看,挑到了适合的人才让他们上,没适合的人选宁愿不上!”
王安石瞪他。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瞪完了,王安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眯起眼看自家儿子:“你是不是偷看我东西了?”
王雱一脸无辜:“没有没有,你在说什么?我才没看过你写的那什么青苗法啦,免役法啦,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见王安石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王雱当机立断地跑去找他娘,口里叫嚷,“娘,早饭好了没,爹说他饿了!”
王安石:“……”
这样的儿子,还是扔给别人养算了!
吃过早饭,王雱就捧着王安石给安排的一堆功课去找范仲淹告状了:“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让一个孩子做这么多功课呢?像我这么大的小孩,不该开开心心地和小伙伴们踢踢毽子、掏掏鸟窝吗?还气我看他写的东西,写出来不就给人看的吗?又不是闺女,得养在深闺不让人看!”
范仲淹笑骂他:“你就别老气你爹了。”
王雱可不会轻轻松松认输,既然他爹都知道他偷看了,他索性把王安石的手稿按照大体意思给范仲淹写了出来,让范仲淹这个拥有变法经验的人给王安石参详参详。
范仲淹看完后久久不语,直至察觉王雱还坐在一旁等着他发表意见,才说:“法是良法,只是要推行开并不容易。远的不说,就说这青州与杭州施行起来便大不相同,更别提举国有三百余州,州州情况不一。”
范仲淹说着说着,忽地意识到王雱不过是个八岁孩童,当即收了话头让他自己玩去,说回头会和王安石细细商量。
王雱得了范仲淹这话就放心了。王安石现在的方案是和司马光书信讨论过后才定下来的,再和范仲淹讨论讨论肯定更加完善!这些大事还是他们比较擅长,他就不瞎指手画脚了。
王雱轻轻松松地去找柳永玩耍。要王安石他们开文会不容易,还是柳永比较好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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