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岳郗僵了僵。
他全然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景象……
院子里,几个府外的人正在捣鼓手中的东西。岳郗勾起了一点久远的记忆。那似乎是……皮影戏?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坐着他的母亲岳王妃,和另外两个纤细少女,二人都是双眼微红,只是其中一个手里还抓了把瓜子,右手则攥着帕子,似是正为难丢开哪个好……
岳郗:……
他僵硬地扭过了头。
丫鬟还推着他的轮椅,此时掉头再回去,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岳郗动了动唇,这才挤出来一声艰涩的:“母亲。”
从院门到院内有一段距离,岳王妃实则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她已在脑中想过数遍今日的场景,……她虽未听见,心下却已与儿子的心思相通。
岳王妃当下站了起来,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澎湃:“郗儿。”
齐春锦转头问:“他要来同我们一起看皮影戏么?”
岳王妃闻言,心下激动,也不知该应是或不是,只连忙冲丫鬟使了个眼色,叫那丫鬟将岳郗推进了门。
乍见到这么多人,岳郗本能地往后面仰了仰身子。
他头上戴着的帷帽也跟着动了动。
岳郗的视线一阻,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遮得严严实实……他便僵直着又好好坐正了。
岳王妃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下不免更觉心酸。
等一转头,却只见齐春锦好奇地盯着岳郗的方向,面上并无一丝心酸同情之色。
岳王妃见状,心底反而松了口气,没由来的有些轻松。
这些年来,府上人对待世子都万分小心,一日日的,将世子养成瓷器,碰不得,也见不得。
岳郗心下丝毫不觉得开怀。
兴许如齐春锦这般同龄的小姑娘,将他视作正常人一般对待,才正是他想要的罢。
此时丫鬟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世子。”
岳郗没有应声,也没有动。
丫鬟悄悄往他膝上放了一只毽子,正是那日齐春锦没能从树上拿下来那只。
岳郗垂下目光,心思一动。
丫鬟此时推着他绕过了那些皮影艺人,到了岳王妃的面前。
岳郗也抬起手,递向了齐春锦的方向,只是他喉中一声不吭,叫旁人看来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然而齐春锦却是不顾这些的。
她当下惊喜道:“那日的毽子!”
岳郗没有出声。
便由他身后的丫鬟应了声道:“是呢姑娘,那日世子命我等将它取了下来,一直留着,等姑娘来呢。”
岳郗一下攥紧了那只毽子,帷帽之下的面容,越发让人看不清了。
齐春锦点点头,从他手中拽了过来,道了声:“谢谢。”
然后转手就给了岳王妃。
岳郗:?
“毽子是王妃买的。”齐春锦道:“云安踢飞的。”
云安郡主面颊红了红,也对岳郗道了一声:“多谢。”
齐春锦随即问他:“你要一块儿么?”
一块儿?
一块儿做什么?
踢毽子?
岳郗并非不能行走,只是他体弱少于行走,以致下肢羸弱,这才常做轮椅。
想到要踢毽子,岳郗心下的感觉有些怪异,连带腿都跟着又麻又痒了,但又有些从未升起过的蠢蠢欲动。
齐春锦这时却是伸手,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过了一张单子,递给了岳郗,道:“你也点一出么?”
岳郗怔了怔,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坐着一块儿看皮影戏。
他上次看这东西,还是几岁时了。
岳郗恍惚一瞬,点了下头。
岳王妃一直在旁边注视着他的动作,见他这般,险些落泪。
“还不快些布置出来!都愣着作什么?”
丫鬟下人们连忙重新摆开了桌子。
岳郗头戴帷帽,原本还不大适应,但这会儿见旁人都未问起他的打扮,他一颗心也就慢慢趋于平静了。
岳郗攥紧了手里的单子,低头去看。
他整日窝在屋中,也并非全是枯坐,时不时也要取书来看的,他那院子里,几个厢房都堆满了书。因而他虽然自打病了过后,就没再请过老师,要识文断字却是难不住他的。
只是……
岳郗瞧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金钗记》、《西厢记》、《鸳鸯记》……却是实在分辨不出讲的什么故事。
齐春锦见他不动,便道:“方才我们看过那出金钗记了。”
岳郗没出声。
但齐春锦已经同他说过好多句话,岳郗犹犹豫豫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嗯。”
齐春锦喃喃道:“那个取经记我还没看过,像是很有意思的。还有那个宝珠记……是?云安?你也想看是不是?”
岳郗眉眼一动,指了指取经二字,少于开口的嗓子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那便,它。”
一旁的丫鬟连忙点了头。
一个年迈的婆子却是有些急,连忙去看岳王妃,又压低了声音在岳王妃耳边道:“世子怎么不顾自己的喜好……”
岳王妃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懂得照顾旁人的喜好,那不正是他向外迈出的第一步么?
没一会儿工夫,皮影艺人便又演起来了。
这回却不是个苦情故事了,而是个精彩的上天入地的故事,里头有大妖怪小妖怪,妖怪们一会儿争山头,一会儿争江湖河流……实在花样百出。
齐春锦看得津津有味。
岳郗也到底还是个少年,骨子里还未完全长成,这些年又过够了封闭的生活。
乍然见到这样一出戏,竟是比那些枯燥的书本生动多了,饶是他心有抵触,却也还是不知不觉地看入了迷。
岳王归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不忍进门,打搅了他们,便站在门外,跟做贼似的,就这么站着一盯,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皮影艺人们收住了动作,却是一出戏又演完了。
齐春锦忍不住拍掌道:“好!演得极好!下回还要看这个……”
岳王妃心下狂喜,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满嘴答应:“好好好!下回你瞧什么都好……”
齐春锦掏出了小荷包,还想要打赏人家,只是绳子一抽,露出了金灿灿的金锞子。
齐春锦愣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荷包早没了。
这是摄政王送来的,里头装着的都是金子哪。
岳王妃见状也怔了怔,笑道:“原来齐三姑娘还是个富有的小姑娘。”
齐春锦摇了摇头道:“是旁人送的。”
岳王妃惊诧道:“谁送的?”
这时听得有人来报:“齐王殿下到府门外。”
众人抬头一看,才发现岳王就站在院门外。
岳王忙冲众人笑了笑,转头道:“还不去请殿下进门!”
齐春锦心道,便是这人送的。
岳王吩咐完下人,这才大步跨进了院中,他疾步走向了世子的方向,双手微微张开,一副像是要将世子拥在怀中的模样。
只是等走近了,他又只是搓了搓手,道:“郗儿。”
岳郗低低唤了声:“……父亲。”
只一声,低得很,几若未闻。但也足够叫岳王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岳王当下拍板道:“在府中摆宴,咱们今个儿便宴请齐王殿下,云安郡主,还有齐三姑娘一并用饭。”
岳郗面露一丝茫然,好像突然之间,他的生活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周围便多了许许多多的人……
岳王妃气得踹了岳王一脚:“说的什么胡话?哪有你说宴请便宴请的道理,也要看人家有没有空暇才是!”
岳王讪讪道:“正是,正是。”
岳王妃犹豫一下,想问岳郗愿不愿意,但又怕问了,反倒得来个不好的答案。便只好先看向了齐春锦,她知晓这小姑娘是极为好哄的,又心善得紧。
“三姑娘可急着回府么?”岳王妃问。
齐春锦茫然道:“为何要宴请我们?”
岳王张张嘴,正待说自是庆祝世子出了院子。
岳王妃抬腿又是一脚踹了上去,笑道:“日日请你们来陪着解闷,早该请你们一块儿吃一顿家宴了。只是总寻不着合适的时候……”
这话说得牵强,但齐春锦却不作怀疑。
她向来只对那些厌憎的人小心翼翼,对待亲近喜欢的人,却是极好哄的。
齐春锦扭头问云安郡主:“云安你呢?”
“我听你的。”云安郡主道。她想到一会儿要来的齐王叔,是有些怕的,但想想她已经不仁义过好几回了,这一回可万万不能再留齐三姑娘与齐王叔在一处了。
众人一拍即合。
岳王妃最后才看向了岳郗,装模作样地问道:“郗儿以为如何?”
他们口吻熟稔亲近且自然,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仿佛他从未大病过那一场,也并未因此掩面再不见人……
他似乎就这样与他们一起,亲密地生活了数年。
岳郗喉头动了动:“嗯。”
宋珩到了岳王府外,特意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齐春锦出来。
这个时辰,不是该要离去了吗?
这会儿一个下人小跑着出来,躬身道:“殿下里面请,咱们主子想请殿下今日留住一并用个家宴。”
宋珩心下一动。
齐春锦也被留下来了?
宋珩应了声:“好。”
那下人惊了惊。
这样便答应了?
下人不由心道,摄政王待他们岳王府果然是别有不同的,这份恩情实在沉重!此事定得仔细禀报岳王才是!
下人一路引着宋珩进了门。
宋珩如愿得见了齐春锦,他一眼便先锁定了她,只是小姑娘却不大想见到他,当下就扭过了脑袋。
“齐王殿下。”岳王夫妇起身行礼。
云安郡主也忙唤了声“齐王叔”。
岳郗皱了下眉,扶着轮椅扶手正要起身,此时宋珩也见着他。
宋珩惊讶了一瞬,但立时就认出了岳郗的身份。宋珩淡淡道:“不必行礼了,且坐下。”
齐春锦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行礼了,不由讪讪望了一眼宋珩,宋珩也正在瞧她。
齐春锦惊了一跳,目光慌乱。
而宋珩却始终盯着她,不管同谁说话都是这样。
他问:“这是看的什么?”
也在盯着她。
他问:“云安来了多久了?”
也在盯着她。
他与岳王说话,也要盯着她。
摄政王在京中积威甚重,便是岳王也要敬重他几分。其余人更是不敢直视他的脸了。因而一时倒也无人发现。
唯独岳郗隔着帷帽,将面前这位瞧着端方君子的齐王殿下,私底下目光灼灼间,透露出的一丝丝侵占欲,都收入了眼中。
要摆宴的事方才吩咐下去,自然没有那样快。
岳王妃便问:“殿下若是得闲,不如坐下来一块儿瞧一出皮影戏。”
宋珩淡淡应了声。
旁人拿不准他的心思,但还是恭恭敬敬将那单子递了上前。
此时原本宽阔的院子里,却是又添了一把椅子,还添在了正中。
他一边陪着岳王、岳王妃、岳郗,另一边便是两个小姑娘,齐春锦挨得近些,云安挨得远些。众人都只云安胆小,畏惧齐王已不是一日的事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宋珩落座,将单子捏在掌中,问:“都看过什么了?”
“金钗、取经、寻宝了。”
宋珩目光扫过一行又一行,他的手指也跟着轻点在那单子上。
他手指生得修长有力,指节微微屈起点在一个个名字上,分外夺人眼球。
齐春锦便不自觉地看了过去。
宋珩点了个鸳鸯,余光便瞥见齐春锦皱起了眉。
他手指一滑,又点到了蓝衫记,齐春锦眉心便舒展开了。
他再往下滑,是贵妃醉酒,齐春锦眼底光芒大盛。
宋珩心下一边觉得柔软,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真真是将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实在可爱得紧。
宋珩道:“那便这个罢。”
皮影艺人又动作起来。
齐春锦想起来,自己要打赏他们,却还没寻着合适的银子呢。金锞子是不行的。齐春锦也觉得自己有些抠门。但确实那小东西金灿灿的,贵重得很,……她自个儿花都不大舍得呢。
何况银子给多了,便不好了,这是娘教她的,予人恩惠,应当恰如其分,过了度,容易成仇。虽说齐春锦不大明白为何会成仇,但娘说是这样,那便是这样了。
齐春锦纠结了会儿,还是拽了下宋珩的袖子,悄悄的。
宋珩面色怪异了一瞬,刹那间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小幅度地转了下头,目光垂落、扫去……
手指尖尖拽着他的一点袖子。
正如那日在溪流之中,她也是这样紧张地抓住了他,那股少女的馨香气,似乎还隐隐萦绕在鼻间。
宋珩脑中自然地便又牵出了许多思绪。
他抿了下唇。
……果真是禁.欲太久了。
宋珩出神的这会儿功夫,齐春锦还当他不理自己了。
齐春锦有些气闷。
摄政王难道这样小气的么?
明明生气的是她,他气什么?
齐春锦从小荷包里掏了颗金锞子,偷偷塞进了宋珩的掌中。
宋珩怔了下。
少女指尖微凉又柔软,一下仿佛按在了他的心上。
宋珩将唇抿得更紧了,哪里有心思去看什么贵妃醉酒?
他垂眸一扫,便扫见掌中有一颗金锞子。
……这是何故?
她来讨好他?
宋珩心底登时舒畅极了,他将那金锞子攥得紧了紧,压低了声音道:“作什么?”
旁人都在看那皮影戏,周边的声音也大都被皮影艺人口中的声音掩盖过去了,倒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齐春锦小声道:“银子。换一块,碎银子。”
左右那金锞子就是摄政王给她的,她还给摄政王便也不算浪费了。
宋珩:“……”
这小傻子,哪有这样的换法?
金锞子岂不更值钱?便是送人也更拿得出手。
……是,这东西更送得出手。
所以她便送来给他了。
宋珩被她一个小举动,搅得心下思绪纷纷。
他道:“我没有碎银子。”
齐春锦瞪圆了眼。
摄政王身上竟然没有碎银子?
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还来。
宋珩转身取走了成湘腰间的钱袋子。
成湘:???
宋珩从里头取了几块碎银子,摊开手掌递给齐春锦。
齐春锦眯眼笑了下,乖乖地只取了一块,捏在掌心,便不再动作了。
真是可爱极了。
宋珩喉头动了下,这才将钱袋子又还给了成湘。
成湘:?
摄政王要哄小姑娘,为何一言不合扯他的钱袋?
那可都是他娶媳妇用的!
终于,一出戏又完了,下人也来报,说是晚膳备好了。
岳王府早派人去齐家说了一声,这会儿齐春锦便能多留上一个时辰。
齐春锦从椅子上跳下来,叫住了皮影艺人,将那碎银子给了他们。
宋珩心道,原来如此。
齐家倒也并不富裕,她倒是心下善良,还惦记着这些人。这些人也的确不能给金锞子……财过重,就要招来争端和灾祸了。
几个皮影艺人当下感激不已,连连跪地磕头。
岳王妃见状,也打赏了碎银子,云安郡主也一样。
那几人当下欢欢喜喜收拾了东西退下了。
心中还将齐春锦的模样记得牢牢的,心道那不知是哪家的贵女,模样生得极美不说,还这般菩萨心肠……
回去可得好好念一念,便祝今日这几位贵人都福寿绵延!
瞧完了皮影戏,他们便一并去用膳了。
岳郗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何况席间还有那位气势慑人的齐王在。岳郗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下抵触。
等丫鬟推着他到了门厅处,齐春锦已经先迈进了门。
岳郗动唇。
那厢齐春锦也开了口,回头道:“云安,有八宝鸭!这个可好吃了……咬一口香又酥,汁水直往你的舌尖、你的喉咙里钻……”
岳郗咽了下口水。
岳郗:……
岳郗也从未想过,原来有人能单单从描述上,便将他的食欲勾了起来。
从前他看见那些端到院子里的食物,都是没什么胃口的。
其实又岂止是岳郗,便是云安也跟着咽了咽口水,岳王夫妇都莫名觉得,那香味儿是扑鼻得厉害了些,也兴许有心情好了的缘故,于是一下子胃口都大开了。
齐春锦却未停下。
满桌的菜肴,十道里有九道她都认得,也大都吃过,那滋味儿都能从她口中恰如其分地描述出来。
便是她不认识的,她也会欢欢喜喜地道:“这个瞧着一定好吃,肉都炖得软烂了,汤汁都是糖色,一定香极了。”
岳王妃哭笑不得,心下觉得可爱得紧。只恨不得这是她的女儿,若是留在府中,想必岳王府上也不至于整日里气氛惨淡了。
与她坐一处用膳,都是觉得开怀的罢。
宋珩望着齐春锦的身影,心下轻叹。
她怎么总能这样愉悦?连带旁人也不自觉地快乐许多。于是谁见了都禁不住喜欢她。
宋珩跟着迈进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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