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寂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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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这一番用心良苦的安排,我会不会是下一个蒙嫣。

我循着地上血渍缓慢往前走,到了一处门扉窄小的静室,门上两尺处开了一扇窗户,用铁柱封着。我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那血腥的场景至今难忘,人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还不死,同生而为人,又怎能下得去这个手。我逃似地奔出永巷,心间有点点思绪落下,想的却是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蒙嫣一身素净,淡漠飘逸得好似不染尘世污浊的九天玄女。

我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但看着她的凄惨下场,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审问的结果传出来,蒙嫣的族人皆受尹氏大恩,此番进东宫就是为了要萧衍的命。再详细的,亦或是没有审出来,亦或是被封锁了消息。但我细细想过,从皇后遴选佳人,到顺利入选,再到入东宫得萧衍恩宠,这一连串动作都是需要人安排得。若说蒙嫣是尹氏埋下的棋子,那么这宫中还有多少尹氏遗留下的旧人。

皇后在后宫掀起了规模不小的翻检,从内侍到宫女都要细细查验他们的来历经历,稍有疑窦便大刑伺候。皇后的主意便是姜弥的主意,看来即便尹氏已经烟消云散,可他对尹氏的恐惧还是不曾削减。

蒙嫣惨死后没几天,东宫便有了新宠,据说是个姓郑的歌女。再往后,花样百出的姓氏,应接不暇的丽影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就懒得一一去记了。

我沈孝钰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没有美艳的容貌,细腻的心思智慧,连脾气都算不上温顺谦和,唯一拿的出手的是我的家世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命,可这些东西归根结底跟我这个人干系并不大。我只想找个夫君,他永远迁就我,体贴我,不会喜新厌旧,不必让我担心有一日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将我抛之脑后。

这个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会是萧衍。

成婚后我刻意躲着他,萧衍若去林苑中习武练剑,我定然是紧闭殿门不往外迈一步;他赏洛阳花,我便看章台柳;他看梁园月,我就饮长安酒;所幸东宫大得很,若有心规避总也碰不上面得。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混了三个月,母亲派人请我回趟娘家,因我的哥哥意清要去通州任县令,不多时便要离家,希望走之前我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便饭。

意清,其实并不是母亲所生。

我的父亲沈檀是祖父老吴越侯的庶子,自小不受疼爱重视。他成人后孤身一人来长安参加会试,一举夺魁高中状元。父亲深受尹相器重,宦海中平步青云,未几多时便在京城中颇有名望地位。因父亲不仅是才华横溢的状元,且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美男子,美名如随了东风未多时便传入宫中。那时刚及笄的母亲安阳公主在皇帝上朝时躲在太极殿的屏风后看了他一眼,从此被迷了心窍非他不嫁。

那个时候吴越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流寇作乱,袭击了外出游宴的侯府车队,将我祖父的嫡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乱刀砍死。祖父自此身体便垮了,且日夜思念爱子伤心不已更无力支撑侯府,便上书自请将侯爵传给了我的父亲。

那段时光大概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了,新晋侯爵,朝中任要职,又迎娶了公主,当真是意气风发颇为志得。

但这份风光背后有一丝丝的瑕疵。父亲从吴越到长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途中邂逅了一名歌女,两人有了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一子。后来父亲高中,两人又身份悬殊,双方都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歌女和她的儿子就一直被父亲养在府外。我怀疑,这两人的存在母亲一直是知道得,自是装着糊涂不说。

清嘉五年之后,长安经过了一番大血洗,世道纷乱,歌女又不幸病逝,父亲便将自己的儿子接回了吴越侯府,这个人就是意清。意清初入府时总是有些拘谨,特别是面对母亲好似做了亏心事般惶恐,但母亲和父亲一直待他很好很珍视,这份珍视几乎是超过了对我和易初。渐渐得,意清便放下了心中包袱,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我知道意清之于父母意味着什么,所以这趟家是一定要回得。但那时姜皇后病了,灌了许多汤药都不见好且夜夜梦魇日渐憔悴,照例萧衍和我还有芳蔼是要入承天殿为她抄颂佛经祈福得。

我对萧衍说:“我酉时回家,亥时回东宫,少抄一两个时辰的佛经,皇后不会因此有什么折损得。”

那□□云遮蔽了日光,廊檐下浮动着飞薄梁尘,整座东宫安静得好似天上云宫,全然听不见昔日伴着齐讴楚舞的靡靡之音。萧衍在一片芙蓉践霜中抬头看我,“孝钰,我母后身染沉疴病在旦夕,还及不上你回家去吃一顿便饭?”

什么病在旦夕,我看就是心病。日日守着一座尹后悬过梁的昭阳殿她能不病吗?饶是铁血手腕,怕也有心虚脆弱的时候。

我将声音放轻柔了:“意清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在这宫里等闲又回不去家,我们全家团聚的机会少之又少……”

曲池澹澹,绿叶映着长波,泛出晔若星罗的光华。他坐在回廊里,将隐在绿杨荫翳里的脸抬起看我:“我若就是不准呢?”

我将广袖中的手握了松开,松开又握上,如此几个反复,深吸了一口气,坚毅地说:“那我也要回去。”

他霍然起身,裙袍抖落了一地的碎叶蓬花,眉宇间是疏淡的冷漠,定定地望着我。嬿好和春枝此时正抱了我的薄绫披帛来寻我,她们向萧衍行过礼后,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公主听说皇后娘娘病了,请姑娘安心进承天殿礼佛,勿要挂念家里的事。”

我任由她们为我披衣,垂眸看着廊庭下平滑的青石板,有糜虫在石板的缝隙里爬,舔舐着依约生出的翠绿鲜苔。回来的路上,嬿好依依不倦地劝说我:“皇后病重,若太子妃这个时候出宫,怕是要落下个不守孝悌的罪名,殿下拒绝也是为了姑娘好。”

真是奇怪。我为了要承欢于自己的生身父母膝下而出宫倒成了不孝,昭阳殿里的那位既没有养育过我,也不曾对我有过好脸色,倒成了我要恪守孝悌的对象。

按照大周惯例,萧衍要在承天正殿里对着佛像诵经,我和芳蔼要分居侧殿抄录经书。我握着毫笔,仿佛那是一把劈天裂地的斧头愤愤疾书,着墨之重浸透了下一页,我将那张有斑驳磨痕的宣纸扯出来扔在一边。在承天殿里住了五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都是在抄经书,抄得我很是不耐烦。

终于昭阳殿里传出皇后病情好转的消息,太医乌剌剌地守在殿里,而我终于可以回东宫了。

那日嬿好和春枝去偏殿收拾衣物,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承天殿窗前看外面景象。竟看到我父亲着了十分隆重的礼服拿着玉朝笏拾阶而上,迎面远远看着萧衍领着一丛内侍从昭阳殿方向出来,忙附身跪拜。那时我们刚刚成亲,父亲既是他正儿八经的姑父也是他的岳父,他并未心安理得地受这一拜,而是忙疾步上前去搀扶。我隔着浅薄的碧影蝉翼纱看见父亲拘礼而疏远地微微避开了萧衍欲搀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起来了。

萧衍伸出的手徒留在半空中片刻,便自己默默地收了回来,沉稳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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