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叔一愣,犹犹豫豫地看我,“这怎么话说的,好容易要吃顿团圆饭,大公子一会儿也回来了……”
“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我复又说了一遍。揽过臂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庭院里枯叶落了一地,仆从正拿着扫帚殷勤地清扫,将那些枯黄的落叶堆聚在墙头根,点了火徐徐焚烧着。
书房前依旧静谧,却多了人烟,穿着雪绒毛红坎肩的侍女正端着茶盘出来。屋内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光,将人影勾勒在窗纸上,显得安然而静好。
我心想,若这份静好不是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而换回来的,那该有多好。
轻轻推开门,父亲在一片卷帙中抬头,神色中有些微的茫然,好似我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冥思。见是我,他轻舒了一口气,勉强地在面上浮起一抹笑容:“孝钰,找爹有事?”
这样温眷闲雅,饱读诗书,知礼识义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会去害死自己的恩师和好友。
我只觉胸前梗了一股气,压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了,但还是笑了笑,反身让门前的仆从和侍女到廊院前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轻轻将门推上。回身在父亲案桌前的木椅上坐下,在他微微诧异的视线里,缓慢开口:“爹,你……为何要出卖尹氏?”
父亲瞪圆了眼看我,面容一时阴晴不定。
“孝钰,你……你胡说些什么?”
我紧攥住了手里的丝帕,为父亲流露出的忧悒痛苦而心恸,他的鬓发在烛光里隐隐透出银白,眼角眉梢也起了细细的皱纹,他老了,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春秋鼎盛,能与当朝左相争一争高低的时候,悄悄地老了。
我们两个都未语,父亲看了我一阵,默然将视线移开,了然道:“原来今天下午在书房外的人是你。”
窗边一枝红梅婆娑伸展,带着一股凄婉的妖娆。父亲盯着那一株红梅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好似染了一丝夜色的苍茫,略微沙哑而粗嘎:“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安份地待在吴越,偏要北上长安来求什么功名。”
吴越自古是岭南偏郡,当年的沈氏先祖追随太、祖皇帝为萧家打下了这一片江山,获封吴越侯,封勋世袭,位列四大世家之末。可是祖先的荣耀并非每一个子孙都能得以享受。到了父亲这一辈,嫡庶分明,作为庶子的他自小便不被重视,即便再出类拔萃,也注定跟侯爵无缘。
血气方刚的父亲北上长安,考取了功名,家中听闻也仅托人送来了“甚好”二字。
父亲当时官拜吏部侍郎,最大的夙愿便是能有朝一日功名显赫,手握权柄,令天下人都不能再轻视他。
人人都以为那时的沈侍郎与尹相最为投契,殊不知他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姜弥私交也颇为笃厚。
甚至于比起前者,父亲觉得跟姜弥更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姜弥出身寒微,自幼为挣生计干过许多贩夫走卒的活计,见识很广,人也圆滑,就是肚子里没墨水,因为这事没少受同僚耻笑。
本就是靠裙带爬上来的外戚,又多谄媚,早让很多人眼红,揪着这第一点使劲地作贱嘲笑。
姜弥虽说脸皮厚了些但也经不住人家整天拿着他的短处说事,便纡尊降贵拜了父亲为师,时刻请教些诗词歌赋。作为报答,姜弥赠了父亲一份大礼。
那时,母亲安阳公主到了出绛的年纪,偏眼高于顶看不上那些整天只知阿谀奉承的俗人。姜弥通过自己当时还是婕妤的妹妹买通了母亲身边的侍女,往宫里传了几册父亲素日练笔的诗集。
待觉得酝酿得差不多了,便让侍女撺掇着母亲去看百官入朝,父亲当年丰姿俊朗,清秀飘逸,任是哪家贵女相看了都会忍不住脸红,自幼锁在深宫里的母亲又岂能躲过他的魅力。
因此,往后便有了安阳公主非沈大人不嫁的传言了。
其实这门婚事,起初嘉佑皇帝是不赞成的。
母亲贵为嫡出的公主,即便下嫁,又怎能嫁一个没有勋爵,又不受家中重视的庶子。而这一切,便是在那个时候悄然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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