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弥意态沉稳地将手中茶瓯搁在了桌上,面色虽凉,却也没什么波澜,却听太后怒气叱责的声音传过来:“衍儿,你胡说什么。”乳母吓得立在凤座后不敢抬头,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似乎触觉到了空气中的冷滞而停息了咿呀喃语。
太后用手抚着胸口,冷静了一会儿,大约也是觉察出了什么,仍是对着萧衍,语气不似刚才炙热,却仍带了一份责意:“你舅舅自你当晋王时便尽心尽力地辅佐你,从前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大好局面,你平白无故说什么傻话。他向来对你掏心掏肺,怎么会有那个心,君臣相疑,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萧衍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个被长辈训斥了敛目反省的样子。
姜弥是个顶聪明的人,从自己妹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言外意,但他不欲细究。因为再多心思藏在里面,终究也只是妇人之言,算不得重要。真正值得探究与琢磨的,是自己面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之心。
既然从前都已过境牵,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多论论当下。
姜弥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碾落的些许尘埃,恍若漫不经心地说:“也并不是臣爱多心,只是现如今朝中的肱骨之臣都是往年追随陛下夺嫡的,一个个老资历,或多或少跟当年的尹相和吴越侯有些龃龉。眼见着如今帝后情笃,陛下的嫡长子出世,若这含了一半沈氏血脉的皇子当真成了太子,眼瞧着他们心里得害怕。怕将来人家给咱们来个秋后算账,那可真没处说理去了。”
刺绣着杏花的罗帷迎着夜风摆了摆,姜弥望着上面的绮绣珠文,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若早知道还真刀真剑地跟人家拼什么,血流得再多,都及不上人家生了个好闺女,将咱们陛下这颗君心抓得牢牢的。”
萧衍对着暖烛轻笑了笑,声音里有着琢磨不透的深邃:“舅舅口口声声尹相、吴越侯,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人死如灯灭,谁还能再来和舅舅争个高低呢?至于什么秋后算账,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当年父皇以庶子的身份登位,多少世家勋贵坚决反对,过后谁又拿他们怎么着了?还不是该享尊荣的一点没少他们。大周立国之本,就在这些权臣显贵的拥护,到了哪一辈都不会蠢到去自断根基。”
姜弥略思忖了一番,坚如玄冰的面色略显松动了些,当仍绷着不置一言。
萧衍却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他让太后跟前的梅姑给各人换了新茶,时新的古丈毛尖,香气清沁入脾,闻起来就知道是上品。
“至于皇长子……”萧衍的心思转动了几圈,有不忍,有犹豫,仿佛将要出口的话会在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狠狠戳上一刀。但姜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盯着他的目光愈加亮熠,萧衍将蜷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迫得自己出声:“大周有祖制在,皇子自幼不能养在生母身边,即便是皇后,也得遵从祖制。母与子既相离,皇后对太子也产生不了多少影响。”
太后温默不语,却因母子天性凭白生出一丝悲悯,她看了看自己儿子的侧面,俊美雍润如玉,分辨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心底有伤,狰狞入骨,经年都无法痊愈。
喟叹了一声,终是不忍,对自己哥哥说:“虽说皇后是皇长子的生母,但她是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吗?别说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兄弟,没有外臣相助,就算是让她占据了有利之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姜弥觉得他们说的都在理,但说不出为什么,心底蓦然就是不安。若要细究不安的源头,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在一片混乱里抓了一阵儿,抓到一根线头,太后口中这位没什么手腕的皇后可是当初道门所预言的凤尾星命,天命的皇后。他转而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姜弥天生一身反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时候畏惧过天命。
若真有因果循环,那为何今日躺在地底下的是尹氏和沈氏,而不是他姜弥。所谓天命,不过缪言,还真有人信罢了。
姜弥看了看太后,又将目光落在萧衍身上,心中却盘算着,当了太子又如何,不足月的奶娃娃,能不能长大还另说呢,再不济,没准儿又是另一个萧怀淑。且退一步,不然那些谨奉礼教的老臣也不那么好对付,已经逼死了一个连殊,若接连施压,只怕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但想到连殊,却又让他想起了另一桩事。
“陛下盛聪决断,臣不敢有妄言。可不得不再提醒一句,臣暗中搜查了吴越侯府,那份遗诏可至今都不见踪影。”
萧衍眼皮跳了跳,暗中搜查,他不自觉地便要将沈氏一家的命案和姜弥联系到一起。会为了遗诏而痛下杀手吗?他的眉宇不自觉地皱起来,现在不能将这句话问出口,还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稍有不慎,他辛苦筑起来的城阙就会轰然坍塌,前功尽弃。
“兴许,这份遗诏自始至终就不在吴越侯身上,跟他没什么关系……”萧衍和缓说道,脑子飞速地运转,会有另外的可能吗?
姜弥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的烦躁,那不成真应了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又会是谁呢?
他看了看眼前雍容深沉的天子,又觉得有些释然,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立不立储,关系的是以后,是将来,可遗诏,事关当下,他还得将主次分清楚。
---一道曙光浮现在天边,窗外是落叶飘坠,窸窸窣窣的声响,衬得整座院落一片死寂。没有了人烟,就像是人失去了魂灵,空洞洞的,好像一座坟墓。
嬿好陪我跪了一夜,不住地劝我:“姑娘,您还在坐月子,这样下去伤了身体可怎么好。”
鼎炉里密匝匝伸出半截的焚香,灰白的香灰和着褚红贡土,凌乱在了一起。嬿好不懂,我就这么跪着,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宫女怯懦懦地停在了门口,细声说:“娘娘,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青桐山的掌道。”
我仔细回想了一番,青桐山,掌道,杳然间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上半边面带着乌金铜的鬼面具,博带长衫,遗世缥缈。
算起来也是故人。我让宫女将他带进来,又令嬿好去将鼎炉里的香灰倒了,再供奉新香。
柳居风一袭素白得罗,头琯混元巾,衣襟飘摇地走了进来,冲着我平袖施礼:“参见皇后。”
我已在宫女搀扶下起了身,揉捏着酸痛的膝盖到椅子坐下。柳居风中规中矩地朝香案拜了拜,到我下首的椅子坐下。
“在下惊闻噩耗,匆匆而来,望皇后节哀。”他的话语不急不缓,温和有序,没有一点匆忙慌乱的感觉,倒像是道观里供奉的老君,长袖飘摆,仙气翩翩。
我望着他说:“一年未见,我以为柳掌道早就回了青桐山,不想还能在长安见到您。”
柳居风一怔,温和说道:“在下确实已回了青桐山,只是……”他环顾了左右,见祭祠外肃立着许多宫装女子,动作略显沉缓,犹豫着问:“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对于他的欲言又止我倒有些狐疑,但念及,他不是朝堂中人,身上也并没有多少干系,想不透他会有怎样的辛秘要对我说。还是站起了身引他进了内堂,这祭祠里有一处暗室,里面悬着一副笔触悠扬的丹青,是父亲生前为怀淑所作。画的是他年少时的模样,皂色八爪龙鳞的刺绣襕袍,乌发束管,眉宇飞扬,正是最得意显贵的样子。
柳居风站在悬挂丹青的壁墙前看了许久,周身一股敛沉的气息,在静室中愈加温止。他缄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娘娘大概不知,青桐山所属何郡”,他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我继续说道:“同安,青桐山属同安郡,就是沈侯爷一家遇害的地方,沈侯爷离京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想与我见上一面。我接到信后立刻赶往同安郡百十里亭,但到那儿时已晚了,传言四起,说是国丈一家在那儿遇歹人截杀,无所幸免。”
我慌忙拆开信,疾目扫视,正是父亲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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