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落到鞋尖,点缀着锈红的丝线。我蓦然间想起了姜紫苏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萧衍与皇亲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那么我利用英王和姨母们来对付姜紫苏,是真得犯了他的忌讳。
他曾对我说过皇亲之间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么从我召宜川姨母进宫,对她委以重任,这所有种种其实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包括那日瑟瑟在他面前大闹昭阳殿,口带玄机,也是故意向他透露讯息。
这样做法,切断了沈家和英王府的关系,驱逐了宜川姨母,打压了皇亲,并且同时敲山震虎,让他们暂时不敢跟我攀扯上关系。是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这件事明面上获利的是姜弥,但其实好处最多的人是萧衍才对。
见我陷入沉思,英王似是不忍,“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本来不该扯些是非在身。但……我放心不下靡初,陛下视皇亲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实在担心,我不在了之后,靡初该怎么办。”
这天下的骨肉亲情都是一样的,唯恐自己的亲人会受到伤害。我颇有些同命相连的意味,凝肃地向他保证:“老千岁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靡初妹妹的。”
英王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一直凝重的脸色放舒缓了,满面的支离病气也好似被这一点安慰而驱散了不少。
---一回宫,我便换下了这一身繁重的祎衣,关上寝殿的门,独自在内待着。螭纹玉觚瓶里插着一支天逸兰,花叶舒展,上面凝着晶莹的露珠。我盯着那一颗露珠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有些酸痛,将素问和灵徽叫进来,让她们陪我去太极殿。
天色已迟暮,但萧衍召了许多朝臣在殿内议事,魏春秋将我带去东偏殿。太极殿东西宣阔相通,走过一条暗昧的长廊,便隔着一架屏风能将议政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意清走后,大理寺卿出缺,朕想着,子商在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上已坐了许多年没挪动了,不如就把他挪到大理寺,来当这个寺衙之首。”
姜弥喜不自胜,忙躬身揖礼:“谢陛下。”见身侧久立的儿子没有反应,忙低声叱道:“怎么还不谢恩?”
姜子商犹豫着说:“臣才干有限,怕当不起三司之一,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姜弥见儿子如此,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御座上的萧衍笑道:“子商聪颖有余,定性不足,只要能耐下心梳理政务,曲曲一个大理寺卿又怎么在话下。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他看了一眼姜弥,斟酌道:“只是这样一来,子商的官位便在他的两位兄长之上了。不如这样,朕加封子敬和子怡为光禄大夫,让他们兄弟比肩。”
姜弥忙扫袂冲着萧衍大拜,“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萧衍抬了抬手,“舅舅不必多礼。朕这里也有几件事想与舅舅商议……吴越侯沈槐入京有些时候了,担的还只是个太子詹事的虚职,这几日凤阁侍中有出缺,那是个文职,朕想着,沈槐在吴越便是声名远播的才子,才子嘛,自然有才子的去处,就让他补上这个缺。”
姜弥忙道:“陛下英明,臣无异议。”
萧衍又道:“前些日子,朕擢升了左监门卫中郎将为神武将军,此位也出现了空缺,依照旧例都是由武将担这个位子,朕想着,如今京师安稳,齐王和康王也都回了封地,暂且也用不着北衙六军做什么。不如改一改旧制,提个文人上去。”他未等姜弥发问,便扫了一眼静侍在侧的徐文廷,道:“徐卿为人很是稳妥,不如他去这兵衙门们里历练历练,将来也好委以重任。”
这下姜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踌躇不绝地看着徐文廷,似是为难的样子。
我心想,左监门卫中郎将掌管着北衙六军近一半的兵马,远比大理寺卿、凤阁侍中重要的多,姜弥没有顺着萧衍铺好的路往下走也是正常。他老成深算,谙熟朝局,怎会轻易将手中部分兵权交出来。
见姜弥久未答话,萧衍不动声色地反问:“这北衙六军中的大部分官员都是舅舅举荐的,朕一向对他们很是放心。如今不过一个曲曲中郎将,莫非舅舅有更合适的人选?”北衙六军自尹氏覆灭后便牢牢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从上至下尽是姜氏党羽,萧衍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了。
姜弥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徐大人为官多年,又是陛下近臣,担得中郎将一职,臣无异议。”
徐文廷闻言,忙朝着姜弥揖礼:“下官多谢姜相信任。”
君臣又商讨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姜弥和姜子商便告退了,只剩下徐文廷和另一个穿着青褐色官服的朝臣。
徐文廷眼见着姜弥走了,颇有些担忧:“陛下,这北衙六军中尽是姜相爪牙,臣去了,怕是会遭孤立,起不了多大作用。”
萧衍的声音平缓无波,似乎并没有将徐文廷的这份担忧放在心里:“朕方才也是这样暗示姜相,那上下都是他的人,即便朕放进去一个中郎将于大局也是无碍的。但……”他抬头看着徐文廷,审慎地说:“左监门卫中郎将是北衙六军的三号人物,即便再不把你放在眼里,好些事情于情于理,于法于典,他们都绕不过你去。现下朕打击了皇亲,抬升了姜相的几个儿子,他与朕正关系融洽,看在朕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你晾的太厉害。眼下天时地利,正是朕夺回北衙六军的好时机,能起多大作用,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徐文廷忙说:“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辜负陛下的重托。”他思忖了片刻,又说:“陛下纵然要向姜相示好,也不必拿大理寺卿送人情,那可是三司之一……”
萧衍幽深地看着他,缓慢道:“朕刚登基时,人心浮动,总有些不安分的,那时需要大理寺卿来为朕启用重典,杀鸡儆猴。但如今朝局已稳,重要的便不再是典狱刑法了,而是兵权。姜相不是傻子,要想从他手里拿东西只进不出是行不通的,朕跟他做交易,需得朕吃些亏才能做成了。吃亏也只是当下,等将兵权收回朕的手中,在整顿吏治也不迟。”
徐文廷恍然地点头,直道‘陛下英明’。
这样的议政或许每天都有,我所见所闻只是浮光掠影,万城一隅。但仅仅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片缕已让我心底发寒,难怪人家都说帝王无情,原来坐上了这个位子便不得不无情,唯有狠下心肠去算计自己的挚亲和朝臣才能将这个位子坐得安稳。
我退回了东偏殿,在暖炉旁寻了张绣榻坐下,安静地等萧衍议完政过来。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轩窗外天色已黑的彻底,萧衍带着满面的疲色到东偏殿来,我站起身迎他,他一手捏着我的手,一手抚在我腰上,温存道:“孝钰,等我多久了?”
我默不作声地看他,心想,他是如何做到一边算计我的兄长,一边这样若无其事地跟我耳鬓厮磨。
见我不语,他勾了勾我的下颌,笑道:“怎么了?是嫌我让你等了太久,生气了吗?”
魏春秋弓着身进来,见我们这等亲密情状,只捂了嘴偷笑,向萧衍请示:“陛下,传膳吗?”
萧衍拢着我的肩膀,刚要答应,我忙赶在他之前冲魏春秋道:“阿翁,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对陛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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