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几日在祁康殿设宴,宴请京中勋贵女眷,硬逼着萧衍给她捧场。于是,皇帝陛下始终以一副冷面如霜、生无可恋的姿态无视了几个正当妙龄的贵女抛过来的媚眼,等到他母后说可以走了,以脚底抹油的速度奔出了祁康殿。
夜间,腿脚不甚灵敏的魏春秋抱着几封撒花信笺鬼鬼祟祟地钻进太极殿,塞到了萧衍的手里。雍和矜贵的中年君王很是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敛着袍袖拆开了一封,正瞄到了‘心悦君兮君不知’,飞快地折好放回去,以一种做贼心虚的样子嘱咐魏春秋:“赶紧拿出去烧了。”眼见着上了年纪的大内官动作迟滞且拖拉,又不放心地补充:“千万不能让皇后看见,也不能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将参差的纸页扑棱到自己怀里,捂得严严实实。一回头,见萧衍抬手抚着下腮,喃喃自语:“长安的风气何时这么开放了?”
然而皇帝陛下还是低估了长安的风气之开放。几封寄托芳心的情书石沉大海之后,蔺安郡主家那位花容月貌的贵女许龄珠托着门路打听到了萧崵的跟前。
偏巧不巧,当日景润正从古玩场搜罗来了一尊玉貔貅,兴致正浓命人抬着登上门来给萧崵欣赏。许龄珠登门时也只见南窗下悠闲坐了位银缎交领衫袍的少年,胳膊肘拐着洒金青石的小案几,视线轻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龄珠的眼中没什么波澜,只转过头对着萧崵将在心里早就斟酌好的话说出来。萧崵越听越觉心惊胆颤,敢情是这比萧衍还小了一辈的丫头给他写了情书说动了在朝为官的兄弟,夹在直通御顶的奏疏里呈上去了。
且看情况,萧衍不太愿意搭理,但可能顾忌着宗亲门楣,也没把事情点破,这么不声不响地暗消了。
偏偏许龄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非得问个究竟,从亲戚好友里拨弄了一番,觉得萧崵跟皇帝陛下关系最亲近,最值得托付。
萧崵望着这绮年花貌的少女,生出些微酸、失落、低徊的复杂情绪。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太后寿宴,老人家中意要给他当王妃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冲着萧衍横洒秋波,还有那个曾经惊鸿一瞥的异族公主,他暗地里动过心,但人家浑然未觉还只全副柔肠地照着他皇兄托付过去。他换了个坐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且公私分明,“龄珠啊,你干了这么些事,你爹娘可知道?”
许龄珠倏然红了脸,仿佛乍才反应过来女子矜持、含蓄内敛才是本分。特别是那南窗下的少年尤为讨厌,竟冲着她浅浅的笑了,那笑容煞是刺眼,嘲笑她似的。她暗自怒骂,真是该死,刚才光顾着紧张去了,竟忘了让端王摒退左右,这下都让他听见了,若是他说出去可怎么好。
心猿意马的搪塞了几句,萧崵拿出长辈点拨晚辈的气势,长于短叹道:“龄珠啊,你要知道,咱们陛下长了那般样貌,从年少到现在招了不知道多少狂蜂乱蝶,他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早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了,你年纪还小,容易被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再回去好好想想……”说到最后,有种泄私愤的感觉,语重心长地说:“好看的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
许龄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眨巴着一双乌澄晶亮的眼睛,懵懂地点头,告退了。临走前,细俏的眼梢不着痕迹地瞥了景润,眸底漾过一波凶光。
等到佳人彻底没了踪影,景润乐不可支地拂开幔帐,从里面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我看呀这事八成是父皇怕让母后知道,悄无声息地销赃了。”萧崵以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他:“你还笑得出来,难道你没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吗?”
景润一愣,见萧崵近乎于义愤填膺地说:“论身份,你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论年纪,你年方十五,风华正茂;论内室,你尚未娶妻,妃位空悬。综合下来,难道这些美女们不是更应该给你递情信?”
景润捋了捋鬓发,隐约觉得他五叔说的有理,可他也实在想不通,不过一桩点缀枯燥生活的桃色艳闻,怎得让他好像真动了怒似的。
看着他懵懂无知的模样,萧崵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愈发悲从中来:“你父皇虽说还不算老,可已经这把年纪了,凭什么还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肤浅!全都是些肤浅的!”
景润彻底摸不着头脑,诧异错愕地盯着头顶几乎冒出小火苗的五叔看了一会儿,见端王妃正领着五岁大的堂弟进来,忙躬身揖礼:“婶婶。”秦银霜撒开手,堂弟便往景润怀里钻,两个晚辈玩在一处儿,她看了看面容犹带不忿的萧崵,问:“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萧崵忙将纷繁复杂的表情摸掠干净,鞠出一抹笑:“没……没什么。”
秦银霜狐疑地左右端视他,觉得他有些诡异,似乎平静的外表隐隐憋着坏,一副要生事端的样子。
然而没等到萧崵使坏生事,一桩重闻如天降巨石,砰一下砸了下来。
当朝太子让人给绑了。
当日萧景润来端王府纯属稀松平常,跟寻常人家亲戚串门似的,一个月来八趟,从不兴东宫仪仗,带着的侍从护扈也是潦潦草草十数人,从端王府出来拐进东盛巷,直接让人一麻袋兜头盖下劫走了。
剩下被打的七零八落的东宫侍从忙不迭地跑回端王府报信,萧崵迷瞪瞪地看着那些慌慌张张的开口闭口,一时无法接受,这是青天白日的,有人在天子脚下把东宫太子劫走了?
秦银霜率先反应过来,忙说:“殿下,你得快些进宫向陛下禀报,太子是出了端王府被劫,万一……有个差池,您可脱不了干系。”
萧崵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便服都来不及换下,连爬带跑地直奔皇城宫门而去。
萧衍正举着户部刚呈上来的课税奏报蹙眉,自打萧崵进了太极殿就没给他个正眼,直到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景润一出端王府就让人掳走了,臣弟已审问过东宫侍从,他们也说不明白……”
他那高冷矜贵的皇兄终于把一双秀昳的凤眸从奏折移到了他的身上,看了他几眼,吩咐内官:“召京兆尹和左监门卫中郎将。”
浣白的内侍锦衣从萧崵跟前迅疾而过,他只觉眼前一晃,几乎要被乱成一团麻的困惑搅得天翻地覆。
“臣弟实在想不通,长安城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劫掠当朝太子?”
萧衍亦蹙眉凝思,略显嫌弃地看向他:“景润今日可穿着冕袍,带了东宫仪仗?”萧崵摇头:“没,他来端王府鲜少这么郑重其事。”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根节分明,鼓点幽长,响在静谧无声的大殿里,如催魂似的,把萧崵扰得越发烦躁不堪。
他负着手来回走,陡然听萧衍清冷的声音飘过来:“别走了,走得朕心烦。”
这才注意到,平放在案桌上薄韧的宣纸已被揉成了团子,潦草扔到一边。萧衍也没了耐心再去看奏折上密匝匝的账目,只垂下那纤长浓密的睫宇满腹心事的沉默着。萧崵看他看得久了,觉得他这位皇兄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容颜俊秀,气质雍贵,依旧是倾世的风姿,有他在的地方,若明珠在侧,能轻而易举的让旁人都失却了颜色,难怪能引诱那么多女子飞蛾扑火似的往上贴。
等等……
萧崵似乎从一团乱麻中抓了跟头绪,战战兢兢地偷眼看萧衍,“皇兄,你还记得龄珠吗?”萧衍果然露出迷茫的表情,听萧崵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就是蔺安堂姐家的那个闺女。”萧衍神情一滞,奇异的生出几分警惕,目光炯炯略带凶戾地盯着他:“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今儿上午,她到端王府来过,非得让臣弟引荐再让她单独见一见皇兄……”萧崵紧觑着萧衍的脸色,后脊背浸上一层冷涔涔的薄汗,“景润也在。”
萧衍的表情甚是复杂,视线如被捻成了一根细刃般的丝线,劈空向他扫视而来,骇得萧崵一个激灵,几乎要当场扑倒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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