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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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

“传本汗令,全军集结,半刻钟后,直攻归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论真假,总得把这出好戏利用到极致。噶尔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鸟群,大叫道,“勇士们,都记住了,此战乃是受命于天。从今以后,最富饶的归化城将是我们的家园!往后,关内富庶,也是我们的!”

这边,噶尔丹大军士气高昂,整装待发,大有踏平山海,气吞万象之势。

那边,三丹夫趁着噶尔丹大军被‘祥瑞之兆’的大动静弄得激动分神之际,悄无声息做了噶尔丹派在城外监视的斥候,然后领着一队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莲台底座的巨大银佛像,趁夜摸到了蛮干山半山腰,布置准备。

当第一道‘轰隆’声自西城门外蛮干山传来时,容温由察哈尔率队护卫,出了东城门,绕路漠西往关内去。

把一切进攻号角,连天巨响,凶恶喊杀都抛在脑后。

第三日清晨,天边一改明媚,黑压压的,似山雨欲来的前兆。

容温一行刚收了帐篷,正欲启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一人一骑犹如一支利箭,飞快朝他们扎来。

隔得老远,容温便听见了“捷报”二字。

“公主,将军,归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属下前来报喜!”传令兵按照三丹夫嘱咐,把两封捷报分别递给容温与察哈尔。

趁着容温与察哈尔看信的间隙,传令兵嘴巴半分不闲,兴奋说起了前夜两军交战的情形。

“那噶尔丹见着天上百鸟盘桓,自成吉兆,便集兵准备攻城。就在他们号角吹响,准备进攻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蛮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将军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根本用不着容温或察哈尔搭话,传令兵滔滔不绝,自顾说得热闹,“那崩垮的无数飞石间,竟弹出了一尊双目泪流的巨大银佛,直接砸进了噶尔丹刚整好的大军中,压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几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狱里来的凶神……”

银佛像压死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浑身沾血落泪的诡异模样,压垮了噶尔丹的军心。

他的军队刚见过天降祥瑞,以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的胜者之师,对神佛的信仰正处极致。谁知片刻功夫,风云突变,生生从高塔跌落深渊。

军心散乱,崩成散沙。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

归化城内的守军见状,自是气势高昂,联合三丹夫特地从喀喇沁搬来的援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出击,打了噶尔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交战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说,噶尔丹不敌战败,已率十万残部退离归化城。

归化城之危,彻底解除。

传令兵下去后,察哈尔捏着那封信看了良久,面上难掩笑意,心悦诚服的对容温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将帅之才。此番智计,实乃神人。现在想想,当初乍然听闻公主谋划,属下还暗地唏嘘唱衰过,觉得此计阴私浅薄。如今想想,真正浅薄的乃是属下自己。属下在此处,给公主道个歉。”

早在想出这个计谋时,容温便在脑中勾勒过这最后的战场。

但传令兵的话仍旧让她觉得难受,某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了人间炼狱,抬眼低眸,断壁残尸,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察哈尔跟她说话时,她仍有些缓不过神,恹恹道,“将军说得没错,此计确实小伎俩多,称不上阳谋。”

察哈尔见她心不在焉,双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给她的那封捷报,略感好奇,耿介问道,“同是捷报,世子为何还写了两份。难道公主的信件上,还写了别的?”

容温默了默,盯着漠西方向的流云,慢吞吞道,“我离开前,特地嘱咐三丹夫,让那个假额驸套上盔甲,随他一同上战场。”

“公主这是在为台吉日后大业铺路,给他圈揽战功与好名声。”察哈尔双眼放光,越发觉得容温思虑深远,“这是好事啊,公主为何还闷闷不乐?”

“额驸的性子与本事,需不着这几分虚假名声与战功。”容温淡淡辩驳一句,便爬上马车,没再说话。

察哈尔说她在给班第未来铺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实这就是一条退路。

但愿,班第用不上。

自收到归化城捷报后,容温一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但赶路的时间,却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温一直想抽个机会问问察哈尔,为何行程越发急促。

先前他们着急离开归化城,是担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尔丹已退,危机接触,万不至于如此奔驰劳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整一日,容温都没见到察哈尔。

每次容温想唤他,他不是忙着领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内急出恭,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车队修整分干粮时,容温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饼就要跑开的察哈尔。

“出什么事了?”容温摊开手,开门见山道,“你从昨日起便不对劲儿,我问过侍卫,说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额驸来信?拿给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尔双手拿饼,心虚的不敢看容温,活像个扭捏得受气小媳妇。

“那是谁,我不能知晓?”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

“科尔沁王族共分四支,静妃出身的大房,从□□皇帝起,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鼎盛至极,把旗主都压了下去。不管是日光还是烛火,太过耀眼便容易刺着别人的眼。”

多罗郡王轻嘲一声,为年轻时曾起过的贪念满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与多尔衮牵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尽风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处,共同制敌。所以,静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为由,废后。”

“自静妃被废后,大房逐渐凋零。我们其余三支开始冒头,一气送了两个女儿入宫。先帝履行事前对我们的同盟约定。两个女儿一个被册封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另外一个封为淑妃。”

“所以……”容温匪夷所思道,“整个王族,都是害了静妃的凶手。”

难怪,他们会对静妃相关的人这般好,原来是问心有愧,想方设法在找弥补的机会。

而班第,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机会。

她那么在意的人,对别人来说,只是宽慰良心的工具。

容温心口一疼,脚下倏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在车前。

多罗郡王驻扎的乌珠穆沁与班第率私兵现驻的乌兰木通八十里外的山头,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温一行疾驰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晓时到达的。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护卫根据痕迹推断,说班第应是才率兵离开不久。

容温闻言,心头狂跳不止。班第这时候率兵离开,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乌兰木通战场了。

容温连气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车,朝乌兰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远远看见前方胡杨林中,有许多原地修整的兵将。

但这些兵将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巡防士兵应是事先得过叮嘱,一见护送容温前来的护卫身上穿的甲胄,便知悉了他们的身份,凶神恶煞吼道,“站住,台吉有令,不许放任何与郡王相关的人进去!快走快走!”

容温等不及护卫向巡防士兵解释的时间,直接从车上下来,以当初班第赠给她的玄乌短铓表明身份,让巡防士兵去军中通传。

巡防士兵将信将疑的瞅着容温,他们常年被班第藏在山中练兵,并未见过容温。但台吉娶了纯禧公主他是知晓的。还有这把从前台吉从不离身的短铓,他也认识。

但好端端的,纯禧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战场附近。

巡防士兵迟疑得很,仔细打量容温过后,见她通身气质娴雅高贵,身姿纤弱,面皮白净,确实不像草原姑娘,这才有几分信,派了人进去通传。

过了半炷香左右的功夫,容温正心不在焉摆弄随手系挂腰间的短铓,忽然听得有马蹄声从林中而来,连忙抬头,果然见熟悉的身影,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他身上不停变幻的斑驳树影,是急于奔向她的证据。

容温双目晶亮,含笑冲班第挥手。

饶是班第在人前素来爱端着冷脸,面临巨大‘惊喜’,也难免泄露情绪,唇角不自觉扬起。夹紧马腹,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温跟前。

“殿下。”班第轻唤一声,利落翻身下马,习惯性拍拍容温脑袋,垂眸柔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其实更想问,本该按他安排前往关内避祸的容温,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由一群多罗郡王的手下护送到乌兰木通附近寻他。

“我……”容温一个‘我’字方说一半,突然被班第大力往怀中一带,两人位置瞬间对调。

紧接着,她先听见头顶传来班第一声闷哼。再然后,便听见有人大喊,“公主的卫队里有刺客!台吉受伤了!快来人,捉刺客!”

卫队,刺客,受伤。

容温被班第盔甲撞疼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浑身战栗。

——任何劝说,都不如直接让班第死了、伤了,无法征战来得管用。

也许,这才是多罗郡王劝她来的真正目的。

班第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身处军中,想要伤他绝非易时,但是要弄伤手无寸铁的她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多罗郡王干脆把她送到班第身边,让她把班第引出军中。然后出其不意,故意作势伤她,实则是笃定班第会舍身救她。

从而,达到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根本解释不通这一切。

难怪,多罗郡王会提前给她准备了卫队。

“你伤到哪里了,快撒手,让我看看。”容温心慌意乱,想要挣脱班第怀抱,去看他后背的伤势。

班第闻言,只顺势卸了几分圈搂容温的力道,胳膊仍固执困在她腰上,并未彻底松开。

“我让你放开!”容温急得双颊绯红,眸底有晶莹闪烁。

“别哭,我没事。”班第下巴抵在容温头顶,说话的气息明显比之前弱。

容温慌得厉害,想推开他,又怕弄到他的伤,双手僵在空中,无处安放。

班第则顺势捉了她一只手,裹在手心,不容拒绝的往她腰间伸去。

两人几乎同时摸到一抹幽凉,是容温悬在腰间的玄乌短铓。

容温听见头顶那道声音,缓慢又飘忽的问,“这是殿下给我的选择吗?”

当初,他把这把短铓交给她时,曾说过‘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因为两人身份终究有别,他为了安她心,从始至终,都把主动权交握在她手里,等她择选。

今日情形,这些刺客是随她来的,他必是认为是她最终决定了把匕首对向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容温热泪滚落,泣不成声,不停摇头,“从始至终,只有你,只选了你。”

“原来是这样……”班第摸摸容温哭湿的眼角,低头以前额碰了碰容温的额头。两人的眼凑得极近,容温能清楚看见那双灰眸里的缱绻依恋,“误会我们琪琪格了,等我醒了,再给你道歉。”

这话说完,原本紧搂容温的高大身躯,直直倒地。

那背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血已漫湿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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