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很可能辛辛勤勤做几十年的活,到死都是完璧之身。老的头发花白,再做不动活了,被送去堂子里等死,死后烧了一捧骨灰,随便埋在郊外哪片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
这样子的未来太恐怖了。所以她们宫女都不甘心自己会落得这样的将来,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努力想要搏个出路来。怨不得许多宫女都期盼着能受到官家的宠幸,得到宠幸,哪怕没有名分,那也是皇帝宠幸过的女人,在彤史上有记录的,将来死了,好歹有个安葬之处。
如果迫不得已,画屏觉得,自己兴许也会想要获幸。可是后来她服侍了娘子,就不想了。
娘子秉性,对她们这些宫女如此的仁爱宽厚,不仅出钱买了地,给年老无归处的宫女一个安葬之地,甚至冒着很可能会惹得太后不喜,而为年老的宫女争取出宫的机会。
前一件,还能说是收买人心,可是后一件,却是不可能只是为了收买她们这些区区低微宫人而肯做的事了。
普通宫女而已,做的是侍候人的活计,到了岁数的多是做些粗使活计,能有什么能耐?又不是女官,更不是亲近官家,有些权势的内侍。范雪瑶如此盛宠,哪用得着收买宫女的心?
她是真心同情她们这些宫女,为她们忧虑。画屏感到,就算今后自己没那福分出宫,也甘心做宫女,一辈子侍奉娘子。总归,娘子不会弃她们不管的。既是这样,又何必挣破头去博取被宠幸的机会,那一丝堪称渺茫的可能性?
画屏得了这句话,如获至宝。
她如今才十九,再过个几年,也才二十几,年华正茂,她相貌又不丑,还在宫里学了一身本事,出宫后怎么也能嫁个过得去的人家。不用熬到头发花白才得以出宫,这可真的是天大的福气。
嫁人,生孩子啊……
画屏默念着这两个词儿,没想到她也能祈盼这事儿。哪怕再痛,只要她能名正言顺地生,她都是甘心的。心口涨涨的,分不出是什么情绪,她只是由衷感慨,自己跟了个好主子。日子有盼望了。
楚楠领着楚煦在后面玩儿了好一阵子,两人满身大汗地回来,范雪瑶看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一面让人准备水给他们擦洗,一面道:“瞧瞧你们父子俩,我央你带旭儿去玩玩儿是为了消食。你怎么却领着他一起疯玩儿,出了这样一身汗。才饭饱,怎么能这样玩的。胃疼可如何是好?”
楚楠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榻上,额上汗水如线躺下,笑的像个孩子一样。和他怀里的楚煦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开始没想着玩成这样,这孩子,人小,脾性却大。抱着皮毬就不放,拉着我衣裳硬缠着要踢,你瞧瞧,这袍子都皱了。我只好从了他。谁知道一踢起来,就上了头。不知不觉玩过了头。”
“他小,你也是孩子气,和儿子玩疯了,还只说是儿子的错。”范雪瑶一脸无奈,摇了摇头,拿着手巾给他们父子俩擦脸上的汗。
楚煦仰着小脸闭着眼睛让她擦汗,小嘴儿嘟嘟囔囔地道:“都是爹,不让我把皮毬踢进去。”
“你们比球,还要让爹让着你,好赖皮的人,和谁学的呀?”范雪瑶取笑着,手指搔了搔他的耳朵,害的楚煦痒得咯咯乱笑,仰倒在楚楠怀里,指着楚楠的脸大声道:“和爹学的!”
楚楠听了,眉头一挑道:“爹何时赖皮过了?”
楚煦笑嘻嘻:“爹是大人,欺负我小,赖皮!”小手还在自己脸颊上刮了刮,这是范雪瑶在他面前做过的动作,还给配音:“羞羞脸!”
楚楠笑了起来,哈哈道:“球场无父子,是你说要和我比看谁进球多的,可不许耍赖皮。”
“可是爹是大人,力气比我大,也比我高。这不公平。”他童声童气的,据理力争着,伸手揪住范雪瑶的衣袖,撒娇:“娘,这不公平对不对?”
范雪瑶故作沉思,楚煦撒娇撒的更厉害了:“对不对嘛对不对嘛?”
范雪瑶忍笑道:“你说的有点道理,可是……”
楚煦眼睛刚亮起来,听到个可是,脸色一变,知道下面是对自己不利的话,忙不迭地拼命摇头,摆手示意范雪瑶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可是,是你自己说要和爹比进球的,爹一直比你力气大,比你长的高,你知道,然后自己同意了。怎么可以事后反悔呢?这样可不是守信用的行为哦。如果事后反悔,仗着自己是孩子就赖皮,那以后我们答应你的事,也可以反悔吗?”
楚煦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说:“不可以……”
范雪瑶和声道:“那你认错吗?”
“我不该赖皮。”楚楠点点头,老实地认错。他有点儿委屈,忽然从楚楠身上往前一扑,仿佛一个小炮弹一样投进了范雪瑶怀里,嗲嗲地埋怨:“娘坏!”
范雪瑶笑眯眯地把他搂进怀里,摸着他汗湿的脑袋,徐徐诱哄:“娘和你讲道理,指出你的错误,是不是不开心啊?”
楚煦嘟着唇,歪着脑袋望着她,委屈地点头:“嗯。”
“但是我们旭儿是知错能改的好孩子,对不对?”
“嗯……”他害羞地把头埋进范雪瑶的怀里。
范雪瑶颦眉,受伤似的:“娘是想我们旭儿做个诚实守信的人,才会指出你的错误的,娘心爱你,旭儿却说我坏,我好伤心啊。”
“没有没有!”楚煦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两只小手摸到范雪瑶的脸上,捧着脸凑了过去,嘴巴在她脸上唧唧亲个不停。害怕自己一时委屈说错的话害她难过。
楚楠看她把儿子哄的团团转,在旁乐不可支,范雪瑶桃花眼斜飞,叫他注意表情,别暴露自己。
七月初六,是小皇子的洗儿会,李蓉就起来梳洗,在丫鬟们的侍候下按照诰命品级大妆,穿戴整齐,乘车到宫门口,再步行入掖庭来。
她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披香殿,才绕到后殿,侍儿赶紧打起帘子,将她请进后殿。
李蓉进殿后一看,只见女儿身着刺绣海棠花的玉色缎地褙子,红罗裙,足上粉色缎绣鞋微露,侧坐在榻上,陪着身旁一个青色大袖衫、赤金坠子霞帔的妇人说话。
范雪瑶一早就吩咐了侍儿,李蓉来了时就直接请进来,到洗儿会时还有好一阵子等的,来了就在屋里坐着说话。
因为有外人在,李蓉进了殿,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宜人李氏,恭请昭仪万福金安。”
范雪瑶连忙站起来,趋步上前一把搀起李蓉:“娘快莫要多礼。”
那着霞帔的妇人微微含笑看着。范雪瑶对李蓉道:“这位是晋平长公主。”
李蓉闻言了然,忙叉手道万福。晋平长公主也回了礼。她自和离回都后,除了进宫看望娘娘之外,就一直深居简出。这次第一次这样近的见到范昭仪的娘亲,不由多看了几眼。
相貌的确秀气端正,依稀能瞧出几分昭仪的影子,年轻时或许可称上是个美人,却委实不算出众。怎么就生出来像昭仪这般美貌无双的娘子?难道是昭仪在她腹中时,去其糟粕,只取其精华了?
晋平长公主打量着李蓉,李蓉也在暗暗观察晋平长公主。
晋平长公主是和离之身,虽然和离并非她的过错,可是她自幼谨守妇道,偏偏是她闹出和离之事来,深深感到羞耻,觉得自己给皇室、给官家丢脸了,行事便愈发小心谨慎。
她怕人会说闲话,甚至不敢穿着鲜艳的料子,首饰妆容都朴素端庄。明明不过才三十几岁,妆扮的却仿佛老妇一般。说话也能短就短,把本分二字刻在了心里。
其实现在这样,还是她改变了许多之后的样子。
她刚回京都的时候,憔悴的不像样,眼神更是一滩死水。每次她看到晋平长公主,她传来的都是自卑,愧悔。甚至还有死意。
范雪瑶不忍心见她这样,明明好不容易脱离了火坑,却因为人言可畏而自我毁灭。所以她总去太后宫里,找各种理由哄晋平长公主进宫,和她做女红,刺绣、插花、讨论诗词歌赋。
晋平长公主一直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没有丝毫希望了。她深感愧对娘娘和官家,她身为公主,却如此无能,既不能与驸马琴瑟和鸣,还管教不了那些婢妾,反而被她们羞辱折磨成重病。
高贵的皇室因为她而蒙上了一层耻辱。
可面对她这样无能的公主,娘娘和官家却是这样的维护与爱惜,她更感到自己不配,因此备受煎熬。她一直觉得,自己只能这般寂静清冷下去,直到了此残生。下辈子再来报答娘娘与官家的恩情。
可是,范雪瑶经常哄她开心,陪她说话,一开始她像锯了嘴的葫芦,根本无力闲话。范雪瑶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总是想方设法哄她开怀。
起初她觉得昭仪这样美貌的年轻女子,深受官家宠爱,又有孩子,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不可能会理解她的痛苦悔恨的。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她慢慢认识到这个比她小的多的女子,是非常聪明,有智慧的。
她忍不住向她倾诉心情,听着范雪瑶温柔的声音,听着有些离经叛道,可是却有些大智慧的话,心情渐渐开朗。
晋平望了眼年轻到几乎能做她的女儿的女子,她这样深受官家的宠爱,并非只是因为那一张美丽的脸庞。
那些认为她只是以色侍君的人,真是轻视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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