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夏,日头便一日热过一日。蝉鸣渐起,碧绿树荫垂过画檐来,一片清透。石榴开过了,又是楝花的时令,清香的味儿蔌蔌细细的,在庭院里漫开。
下旬里,朱嫣就要及笄了。在当朝,姑娘们十五及笄后便可合亲嫁人。这姻亲之事,既关切着女儿家的一辈子,又与家族兴衰分不开去,本就紧要;更何况朱家世代门阀,她又是家中嫡房的娇娇女儿,自然更为重视。
两三月前,朱嫣的母亲万氏便差人往宫里递了信,提及了笄礼种种,譬如笄者请的是颇有贤名的蔺夫人,赞者依着朱嫣的意思,由她同株的堂妹朱婵来做——如此种种,事无巨细一一写的妥当。若无意外,中旬里朱嫣就要出了宫回家去,准备笄礼了,朱皇后也早应允过这事儿。
朱嫣长久在宫中做伴读,自开年来,已有数月不曾正经地回家住了,只偶尔与家里通一通书信。这会儿要回家去见许久没瞧的父母双亲、同宗姊妹,她心底总归是高兴的。
但一想到及笄后,她与大殿下的亲事可能就要说下来了,她的心又无端地沉下去,不知去了何处。
既要出宫,琴儿便开始收整带回朱家穿用的衣裳首饰。她一边翻着箱笼,一边絮絮叨叨说宫里头的闲话八卦:“听说关雎宫的最近都不好过呢!贵妃娘娘脾气大得很,一天里能发好几通火。哪个宫女做事稍出了点纰漏,立时吊起眼来一顿训。”
朱嫣坐在南窗下写功课,闻言皱眉道:“好端端的,她又发什么火呢?近来也不见咱们岐阳宫人招惹贵妃娘娘呀。”说罢了,笔头恰好淡了墨水,她皱皱眉,拿狼毫尖去刮砚台。
“谁知道呢!”琴儿嘟嘟囔囔的,“贵妃娘娘整日里见天的发脾气,要是谁能摸清她的心思,谁就是神仙了!”
朱嫣听了,心里暗暗道:那个招惹贵妃的人,恐怕是李络了。
贵妃从来小心眼,见不得哪宫的皇子、公主越过她的儿女们去。大殿下得陛下看中,那得另说。可区区一个李络,她还是敢折腾的。先前不就是这样?为了磋磨李络,险些将她也拉下水去。如今李络翻了身了,贵妃能不烦心么?
两人正说着,屋外头传来了谨姑姑的声音。她一边打起编了香绳的竹篾子,一边探头进来行礼:“嫣小姐忙么?苗公公等在外头,传您去御前呢。”
朱嫣与琴儿俱是一愣:“苗公公……?御前?”
提起苗公公,朱嫣便想到一个笑脸人——那拿着拂尘、总是恭敬跟在陛下左右的老太监,永远挂着一张贴脸面具似的笑,见谁都一般的扬起嘴角,仿佛天上洒了银子。她入宫时日也不短了,统共见这位苗公公的次数不过五六回。说话次数最多的那回,还是第一次被皇后姑姑点做福昌公主的伴读时。那时她低头守在贤育堂外头,等着帝后用膳罢了。然后苗公公跨出门槛来,笑眯眯对她道:“您就是嫣小姐?当真是不同凡俗呢!外头晒,陛下、娘娘在里头等着您,进去歇歇罢。”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传她?
但天命不可违,朱嫣忐忑了一阵,放下手中笔老实起身了。她到了玉粹斋门口,小声问谨姑姑:“姑姑,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谨姑姑却笑得神神秘秘,道:“苗公公说了,是陛下想仔细瞧瞧嫣小姐您生的什么样儿,品性如何呢。您说陛下天子之身,日理万机,还能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将您传过去仔细相看呢?”
这么一说,朱嫣也懂了——定然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了。
她的笑容有些淡了,心底也沉沉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出了岐阳宫,跟着苗公公一路朝外头走去。
日头高晒,令她有些眼晕。走了一段路,她的后颈出了薄薄的汗。苗公公见了,便道:“就快到了,嫣小姐忍忍便是。如今日头晒,可不要中了暑气。”
这么一说,朱嫣抬眼打量四周的景色。这角门、宫巷,不似去御书房的路,反倒有点像是去长定宫的。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苗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
苗公公笑的和气:“不瞒您说,是去长定宫呢。”
朱嫣大吃一惊,问:“长定宫?苗公公,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苗公公说。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长定宫。这宫门已重刷了一遍,如今灿金灿金的,甚是惹眼。门口上了匾额,朱红的一圈卷云,里头嵌着松花绿墨的大字,长定宫三个字甚是有气魄。再往上瞧,屋宇修葺一新,琉璃绿瓦迎着日光,亮晶晶似琥珀宝石一般;房脊上蹲着一排瑞兽,颛顼鸱吻,镇宅保祥,早与从前模样不同了。
“嫣小姐?咱们到啦!”苗公公连喊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跨进门槛去。正中庭里,皇帝正站在一棵枯死的桃树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苗公公打了袖口上去述命:“陛下,朱二小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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