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皇帝是一时迷了心窍,只要他远走漠北,不出现在慕容修的眼皮子地下,或许就可以淡化慕容修内心这份感情。他以为君臣天下在慕容修心中的位置,还是比自己重要很多的。
他大错特错。
一株有毒的藤蔓,也许一开始只在地表长出一个小芽,但是在那黑色的土壤中,那纠结的根茎或许早已经密密匝匝,盘根错节。而他与赫连戎川相处的一点一滴,只要传到慕容修耳朵里,都会变成这株毒藤的养料。慕容修已经彻底变了,在毒藤的缠绕中,慕容修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可是他能怎么做?那是他发誓要守护的弟弟,是他必须忠于的君主。
晏长清的目光从晏家九族四十五口人的脸上一点一点认真地看过去。每一张脸都写满了茫然无措,惊恐和无辜。晏家满门忠烈,男丁多从军战死,留下的不过老弱病孺。他们本应该在丈夫兄弟的英灵庇佑下,过着安稳的好日子的。
慕容修把他们带到他眼前,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晏长清什么都明白。
恐怕还不止他的九族。他既然能从东云被召回,慕容修也必定知道赫连戎川的藏身之处。
寒风猛地破开窗子,凌冽地刮过来。窗外院子里,那两株他和晏长清少时亲手种下的海棠色已经被风雪摧残地不成样子,明显是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晏长清低下头,慢慢拜跪在地: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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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庆昭五年,慕容皇室那十四岁就登基,十八岁就平叛四方的皇帝慕容修,终于钦定了自己的皇后。虽然各国男风盛行,男男结契成婚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前朝又出过男皇后,但因为这男皇后的独特身份,燕国上下百姓还是一片哗然,私底下下议论纷纷:
“怎么皇上选了那赫赫有名的银面阎罗当皇后?不是说那银面阎罗是个面带獠牙的怪物吗?”
“嗨,哪是什么怪物!我听说了,那银面阎罗是个绝世大美人!想必是那小皇帝舍不得了美人征战四方,所以收宫里了。”
“收宫里了?那他以后不打仗了?嗨呀,晏将军立下那么多军功,甘心一辈子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又生不出孩子,啧啧,没准那个小皇帝就是图个新鲜,男人的滋味毕竟和女人不一样……”
几个声音猥琐地笑了起来:
嘈杂的议论中,也夹杂着几声格格不入的叹息:
“明明是一代将才,怎么就甘心放下抱负留在深宫里了?可惜,可惜!”
“书呆子,你这就不知道了?”一个滑腻的声音道:
“沙场上刀剑又不长眼睛,银面阎罗他再厉害,也保不住哪天一不留心,就在战场上被敌人一箭杀了,他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不就是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吗?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跟锦衣玉食安安稳稳的皇后生活能比呀?我听说,前些日子,连晏家那剩下的一点点沾亲带故的亲戚都被召进了宫,得了不少都封赏,回来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下了一跳,住的宅院一下多了好多伺候的人呢!”
“天爷啊,这可比打仗封侯阔气多了……”
“谁说不是呢……”
百姓们或啧啧羡慕,或摇头叹气,终是一个个心满意足地议论完,散去各忙各的事了。
而朝堂上的情况却比市井百姓安静许多。庞太师一心一意想着独揽大权做摄政王,向来在朝堂上是咄咄逼人,与小皇帝针锋相对,这次却破天荒地噤了声。而站在小皇帝一边的大臣们好不容易看到死对头吃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小皇帝是被逼急了,只好以皇后身份保护晏长清,对抗庞太师一党的威胁。可是这一招未免有些像打老鼠却先伤着瓷瓶了,把一代良将就此埋在深宫,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而依那晏将军的冷傲性子,他也真的甘心在深宫里呆着?玄甲军怎么办除了晏将军,天底下还有谁能震慑边境,威慑四海?
几个性格耿直的老臣,实在看不下去,一纸奏折呈了上去,谁知第二天上朝时,这几个老臣的影子竟不就见了。慕容修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剩下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了满满一肚子话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婚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诸如纳采礼,应征礼,请期礼等等,礼部比照着前朝昭皇后大婚的样子筹备,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只有一点不同——按照祖宗规矩,大婚前,皇后本应留在自家等候仪仗,再由皇帝亲迎到昭华殿。可是他们这未来的“皇后”却一开始就被安排住在昭华殿,皇帝一点儿放他出宫的意思都没有。
负责大婚的礼部官员挠破了头实在不知怎么办,有个壮着胆子奏请皇上放晏长清出宫回将军府,大婚当日再接出来。结果这个礼部小官却挨了一顿板子。剩下的礼部官员虽莫名其妙不解其故,却吓得再不敢多言,只好吩咐迎亲仪仗,在大婚当日将皇后从昭华殿送到皇帝的寝殿文德殿——右门出,左门进,也是宫人私下的笑谈了。
转眼已到了大婚前夜,盛安城内大街小巷,已是处处张灯结彩。而皇宫中更是喜气洋洋,到处挂着红绸,铺着花海。因为大婚时间定得实在太急太近,无数宫人只好彻夜加班加点,忙着大婚的最后准备工作。掌管司仪的几个太监尤其忙的气喘吁吁,脚不沾地。已过了夜里丑时了,他们还挽着袖子,忙着挂宫门口的大红灯笼。
好不容易挂好了一个,张公公擦擦汗正要下木梯,却见宫门内不疾不徐驶出一辆马车来。他不禁纳罕:这大半夜的,宫门向来是不许出入的,谁这么大胆子?
张公公于是颤颤巍巍下了梯子。宫门口的守卫喝了一声,马车果然停下了。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礼部的青袍小官,个子高挑,面貌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神情极恭敬。
守卫知道这位比他们品级高的张公公向来爱多管闲事狗拿耗子,便规规矩矩让开,一旁看着。
“公公。”小官行礼。
“做什么去?”
“去晏将军府。”
张公公挑起眉:“大半夜的,去将军府里做什么?”
“皇上说,想让昭华殿里放点将军自己家的东西装点一下,迎亲时才觉得亲切,不别扭。”小官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出宫令牌,恭敬地双手捧着。
张公公扫了令牌一眼。他自然是知道礼部因为迎亲仪仗所挨得那顿倒霉板子。右门出左门进地迎亲也是没谁了,亏他们想得出来。张公公心中感叹一声,面子上却什么都不表现,只点点头:
“喏,去。”
大婚前最忙的就是这些礼部的小官了,通宵达旦还得出宫,辛苦哟。
张公公放过那小官,继续挂灯笼。可不知他是老眼昏花还是怎么回事,另一只灯笼却怎么也挂不上去。
这是不吉之兆啊!
张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浮现出刚才那个青袍小官。这个小官他之前是见过的,不算生面孔。可是为什么他越回想,心里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呢?
张公公慢慢拧紧了眉。
浓重的夜色中,那辆青袍小官的马车驶入将军府不久,又急匆匆地驶出。但马车却没有再回宫,而是飞速地驶向城外。
“驾,驾!”青袍小官不断地催促着马儿前行,直到行至宽敞的官道上,四下无人,才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
车门帘一掀,露出一张老妇皱纹纵横的脸,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瞪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青袍小官。再往里,车中还紧紧依偎着八、九个老幼妇孺。
“大人,你……你不是说要带我们进宫么,这是……?”车里人有些声颤地问。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涌出了泪花,想哭却又不敢哭的样子。
青袍小官跳下了车,他脚步虽有虚浮,腰杆却很挺直。他站在车前,手指在耳侧一揭,人、皮面具掉落。露出一张如诗如画,俊美非常的脸。
只是在月光下,这张脸显得那样苍白,还有一点哀伤。
“长清!”车里的人皆是一惊,老妇颤颤巍巍地下车来,摸着晏长清的脸颊:
“好孩子,怎么是你?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晏长清一撩衣摆,直直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道:“长清不愿受辱,亦不忍连累晏家族亲。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好孩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妇浑浊的眼睛中滚落出大颗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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