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弋舟已见过夜琅。
在典狱阴冷潮湿,青苔遍布的刑堂,为保留卞朝没落贵族最后一丝骄傲与尊严,萧弋舟对负责审讯的黎纲劝道,不用重刑,暂且押制,可有别用。
那方也答应了,对夜琅的处置便极轻,那里狱卒手法残忍,卞朝末年皇帝严法暴虐,手腕层出不穷,若是夜琅也挨那么几下,那芝兰玉树的公子熬不住。
旧朝在叛军攻入平昌之后,能降者,为了保全富贵都降了,里头伺机另图大事者不计,而那些宁死不屈的,却是真有骨气有脊梁的。
所以夜琅对自己为阶下囚浑不畏惧,他唾骂萧弋舟贪生求荣,骂得难听,整个典狱之人几乎都知晓了。
萧弋舟阴着脸,匿在一重一重漆黑的阴翳里,负着手,冷傲地听着。
夜琅是簪缨家族的显贵公子,骂得再难听也不带脏字,那刀刀扎人骨头,连东方先生都听不下去了,要堵他嘴,萧弋舟制止道:“让他骂。”
夜琅又痛快骂了无数,终于口干舌燥,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一声,耷拉下来头。
四肢俱绑,他动弹不得,萧弋舟目光示意,周遭两人便往他身上泼了桶水,“让黎大人继续审。”
直至上马,东方先生对世子此举颇不认同,忍不住道:“何不对其用刑?”
萧弋舟道:“这种人,羞辱他,会让他存必死之志。”
东方先生蹙眉,轻轻地叹口气,“若无公主,世子恐怕也会觉得,夜琅死不足惜。”
萧弋舟扭头,望见东方先生充满忧虑的眼睛,一时无言,辩驳不得。
在东方先生看来,留住夜琅性命,已算是他的让步和恩典。
自然,因为东方先生随他出生入死,所计较的,都是为了他。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
萧弋舟忽然烦躁起来。他明明听到,这女人夜里呼喊夜琅名字,知道她心里必是有那个男人的,既是已知之事,没必要还如此失望烦郁。然而他便是忍不住愤忿。
风一阵轻拂,满树的叶泛起软粼粼的光。
嬴妲又对他露出那种失望的眼神了。
上一次,是在他接下陈湛赐来的金印之后,她对她失望了。然而她还是可以听解释的,这一次恐怕也不是为了他救驾,护住了她的仇人,而是纯粹为着,因为他,她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兄落网,成了阶下死囚。
嬴妲将衣摆牵着,默默地望着他,他立在庭院洒满金线的瓦檐下,半边头颅探出地面斗拱曲檐的影,神色冷漠,甚至流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恨意。
末了,萧弋舟要走。
嬴妲急忙从桂树底下跑出来,拦在萧弋舟跟前,“表兄要刺杀陈湛,他受伤了?”
萧弋舟脸色更郁,“是我动的手。”
嬴妲双臂平举将他拦着不让走,闻言却震动了一下,“为什么?”
他不是不分好赖,也不是会曲意逢迎昏君的人,当年,倘不是为了自己,他或许都不会朝父皇跪下来,陈湛的执政所为也不过尔尔,嬴妲以为他不会臣服的。
她越是眼眶湿润,用一种失望而震惊的眼神望他,他便越烦躁,“你心里就只有你那表兄,可曾担忧过我受伤!”
嬴妲一愣,他推开他的手走入了寝房,嬴妲在原地呆滞许久,她从没想过萧弋舟受伤这种可能,在她心里,他素来是无往而不利的那一个,战必胜攻必克,中原内乱,是他一举抵挡外族入侵,功不可没。她从没听说过萧弋舟受伤,仿佛那只能是个笑话。
她呆了呆,意识到谁都是**凡胎,她劈头盖脸一见面就质问他,问表兄安危,确实操之过急,难免他会生气。
无论如何,他和表兄不是同路人,她不能用针直接扎他脸。
嬴妲跟了进去,将寝房门阖上。
萧弋舟背对着她将手腕上的纱带一圈一圈解下来,嬴妲走上来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又一道箭矢擦过的外伤,深彻翻红,萧弋舟蹙了蹙眉,取出药膏,嬴妲自己抓了过来,忙乱地挤在指尖替他擦上。
“公子我……心里急了……你明白的,我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亲人而已,易地而处,公子想必也会明白的。”
萧弋舟抿着唇,不说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露出一丝委屈,将红唇轻轻一咬,默默地又替萧弋舟把药上了。水润的明眸湿漉漉的,浓密柔顺的睫毛服帖地黏着眼珠,像一只温柔待宰的羔羊。
她沉默地将纱带替他缠上。
萧弋舟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当时情境,我知你表兄必来,无论得手与否,他都将被擒。但这是一个刺杀陈湛的绝好机会,即便身死,他也会做。”
嬴妲慢慢地点头,将纱带绑上。
见她无动于衷,萧弋舟心里的烦躁又起来,“但倘若陈湛死了,不但你表兄会立时送命,连我也会被视作逆贼拿下。若我死,谁来护你?”
他所说听似句句在理,嬴妲不了解当时情况,辩驳不得,只是心里仍是难受。
差一点点,那个毁了她家国,杀了她父兄的陈湛狗贼便可以死了。
只是理智又同样告诉她,杀一个陈湛平不了天下,却会搭上无数人性命,其中也包括表兄、萧弋舟和自己。
纱带系好,萧弋舟手掌翻动上下一瞅,绑得与鄢楚楚实在是云泥之别,嬴妲自己也知晓,脸热地说道:“公子嫌我弄得丑,我这就去把楚楚姐叫来。”
“不必。”
他口吻有些冷。
嬴妲道:“我以往没伺候过人,自然什么也都是不会的,公子只让我暖床,我……也只会这一个了……我会学着旁的……”
萧弋舟将手背搓了下,自己解了那纱带重新缠,用嘴咬着一头重新系上了,哪怕是一只手系的,也比嬴妲绑得好看,她一下脸红了,惭愧不安。
萧弋舟看出她的窘迫,淡淡道:“不必了,你对我,素来不用心。”
嬴妲张了张嘴,见萧弋舟又想走了,她忙留住他,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还没说,表兄他——”
她知晓自己又急了,可刺杀陈湛是大罪,说不准陈湛暴怒令人将他当场击杀,已身首异处了,萧弋舟还瞒着,她不得不问个明白。
“没死,押着。”
不是错觉,嬴妲感觉萧弋舟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更冷漠了,挥袖一挣,将她推了开。
嬴妲追上去两步,“我对表兄没有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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