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天气初暖。
萧弋舟命人在沧海阁抱厦底下挨着蓊蓊郁郁的一片幽竹置了方竹榻,上铺就着软毯棉褥,他将柔软宛如无骨的小公主搁置在竹榻上,此时从竹林的林梢里飘起了一层烟气,桃红橘丽的夕晖,正犹如一团赤火,将莽翠的竹叶点燃,吐纳出一口苍烟。
日暮了。
萧弋舟示意让嬴妲不必多想。
但女人生性敏感,嬴妲也会猜疑,“倘是无事,不至于连萧煜也不在,他一定事先走了,去安置了是不是?你也要走了?”
萧弋舟叹了口气。
“夏侯孝于彭城外陈兵三万,公然同我宣战了。”
此言一出,怀里娇软的身体便顿了顿。
萧弋舟蹙眉道:“还不确定夏侯孝来意,若是只想取彭城,萧煜足以应对,若是公然同西绥开战,我要抽身去迎战。后者,可能大些。子郢与楚楚说要回门,我让楚楚留在府中陪你?”
他顿了一顿。
“夏侯孝,不是善类。我手上可用将士,必须分派在淮阳及兀勒以南,沿乌桕渡摆开阵势,与陈湛人马对立,剩余可调用的不过一两万而已,这一次,又是以少敌多。夏侯孝亦是常胜将军,名声煊赫,你不宜同我前去,但有万一,”他皱眉,“虽没有万一,你身娇肉贵,去了只是受苦罢了。”
嬴妲窝在他怀里,沉默了。
萧弋舟察觉得出,抱着自己腰的柔软手臂,在不断地收紧,又收紧。
她温柔而沙哑仿佛下一瞬就要哭了的嗓音传来:“又要打仗了。你好生的,我在家里等你。”
在平昌时,嬴妲最怕的,是成为累赘。如今依旧如此。
只要他说一句不要,她绝对不会不识趣强求萧弋舟允自己随军同行。只是心中难免不好受。
“穆姑娘与你一道么?”
萧弋舟又是一阵寂然。
“穆家陈兵淮阳以西,穆老英雄年高德劭,鼎力支援,穆女——”
“我明白了。”嬴妲说道,她垂眸露出委婉的苦笑,咬了咬唇,“我懂的。”
萧弋舟声音有些哑,将嬴妲的一只柔软小手捏住,犹如他最爱揉玩的玉兔,捏了好几下,“这一战至少数月才得归,你在家中与楚楚为伴,如有事,可寄信与我,有所求,可以问母亲。”
“什么时候拔营?”
萧弋舟道:“等萧煜消息,也要等,子郢过来。”
嬴妲不再说话了,半晌之后,她颔首“嗯”了一声。
子郢带着淮阳旧部,是两日后间道入城的,夫妇共乘一骑。
沿途子郢向鄢楚楚解释,将会留下她在侯府,自己率军与世子东进,抵御夏侯家。
如夏侯孝兵败,至多也不过抢夺一二城池以为战利,夏侯家树大根深,非天意则难以撼动,因而此战或有凶险。
鄢楚楚常年随军,于战场上诡谲莫测的变化,心中有数,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拥持,只是下马之后,一言不发,撇下子郢便入了门,嬴妲亲自相迎,带着鄢楚楚入沧海阁叙话,男人们便聚在一处论战。
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而已,嬴妲愈发水润娇媚了,鄢楚楚便道:“我已听闻了,夏侯孝出兵,可是为了你。”
“啊?”
这个萧弋舟不曾与嬴妲说。
她睁着滚圆灵动的水眸,目光里充满了困惑与茫然。
鄢楚楚含笑,“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
夏侯孝打着前朝名义,对天下广宣,萧弋舟受沅陵公主之辱,气量狭窄,怀雠于心,故软禁公主,施加暴虐,宣称迎娶,实则挟前朝皇嗣以窥诸侯,其心险恶。他代天受命,讨伐萧氏。
嬴妲还没见过有人如此无耻,“呀,他怎能这么说!”
鄢楚楚又笑了,“世子妃细想啊,他有哪一句说错了?世子不曾怀恨于心?不曾囚你于府,施加暴虐?不曾窥伺诸侯,觊觎王座?”
诚然这不过是玩笑,嬴妲心里想,天底下的人也未必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夏侯孝需要这些所谓凿凿之言蛊惑军心、激励士气罢了。
嬴妲见过夏侯孝。
这几日常有人在她耳畔提及夏侯孝,她便懵懵懂懂地想起来,四年前,十几个贵族青年涌入皇城提亲,被她拒绝了个干净。萧侯带着萧弋舟走那日,她坐在寝殿里哭,哭了几个时辰,侍女同她说,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平昌,再也看不见了,嬴妲蓬头散发,赤足便往外跑。
侍女捡起她的一双木屐,随着她奔出门,嬴妲仓促套上了鞋袜,打马出门,她登上平昌城墙,遥遥地远望过去,青山如幕,夕阳落尽余晖,一切回天无术。
他真的走了!
十五岁的小少女,因为痛失良姻,险些嚎啕失声,她强迫自己站定,默默地吹了许久的暮风,直至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她才折身,由人护送回去。
岂料中途嬴妲嫌烦闷,不想让父皇的人跟着,竟打马扬鞭,在街市上飞跑起来,公主任性发作起来,闹得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金吾卫险些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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