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沿着荒原中的野径,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大声喊叫危险,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穿过荒野,中间翻山,但相对官道,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听到她的喊声,有的不管不顾,依然只顾朝前狂奔,有的弃了官道,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逃得快,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她闭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随身那只干粮袋里剩下的一点吃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
北疆。
几天前结束的那场恶战,血染红了半条分界河,今日尚未散尽。夕阳如一只红色血眼,孤独地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原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尚不来及清理的累累尸体。
南岸大营,崔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战甲未卸。他独自一人坐于大帐中的案后,久久,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
一个多月前,他被派到这里,领兵狙击南下的东狄大军,而同时,陈祖德和韩荣昌则被派去平叛,兵分两路,共同应对沈旸叛军。
就在最近几日,在北疆,凭了这场恶战,他终于粉碎肃霜汗跨河的企图,将他们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和将士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战局,昨日,他接到了来自京都的一道圣旨。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祖德和韩荣昌相继战败,不敌沈旸。
叛军气势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半句“杀父弑君”之言,但这传言已是天下人尽皆知。李承煜焦头烂额之余,更没料到沈旸叛军竟如此难以对付。
面对朝廷军的节节败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统帅李岩年到达此地,将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参与平叛之战。
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他抽调部分兵马同归。
皇帝没有明言,但崔铉知道,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军的决定。
但是他,却无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这场胜利,远未能改变双方的攻守之势。
这只是东狄兵马暂时的撤退而已。
既发动了如此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在北疆这一线,便就出动兵马超过十万,对手是不可能就此轻易作罢的。
极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场新的更加凶猛的战事便将爆发。
不谈兵力被抽走后的巨大劣势,这个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虽是朝廷二品龙虎将军,但早些年一直于内郡任职,对东狄军队的战术并不了解,更谈不上有应对。
若是奉旨而行,这边将会是如何结果,他几乎可以预料。
丢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后靠几座坚城死守,龟缩在内,保住最后的脸面,不让东狄兵马继续南下威胁京都。
这样的结果,皇帝在权衡之下,或愿无奈接受。
但他崔铉,却不愿意。
昨夜他一夜无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李岩年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对此并无过大的反应。
甚至,在他说出这个决定之时,崔铉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崔铉知他为何如此反应。
少年时,自己便是赌徒。一路赌来,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顾,他竟从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终于将自己放置在了赌盘之上,孤注一掷。
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还会继续眷顾他了。
但即便如此,这是一个胜率极其渺茫的赌局,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已下定决心。
李岩年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绪,此刻依然涌动如潮。
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数日之前,费万的一个手下从河西赶来了这里,向他传来一个消息。
李承煜放弃河西,下令关闭靖关。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费万竟没有将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说,王妃在玉门关时,遇到了东狄兵马来袭。费万去向杨洪报告消息,和她约好福禄镇见面。但不知何故,他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他禀告消息。
她应当没能离开,此刻还被困在河西。
从前,他总是犹豫不决,在该与不该之间,摇摆来回。
而现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该结束了。
在他的豪赌开始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犹豫,唤入亲随,命立刻释放一个人,将她尽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
菩珠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迈着她那双如今已麻木不觉疼痛的双脚,终于在十来天后,再次回到了福禄镇。
这里已变成死地。镇上半数民房都被火烧过,到处是残垣断墙,路上倒着当日来不及逃走被杀死的几具残缺尸首,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见的活物,便是几只在街头来回流窜的野狗。
驿舍也没能逃过肆虐,围墙坍塌,前面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在后头躲过一劫,基本还算完好。
菩珠一个月前换来的干粮,数日前便吃完了。这些天,她在沿途经过的民房里搜索,有时运气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为匆忙离开没能藏好的粮,撑了过去。入镇后,奔入驿舍,径直来到后厨。
她知道厨房院中有一地窖,储存各种粮食。这回东狄兵马来得太快,驿丞应当没有时间将窖中的东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里贮粮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粮外,还有一些馕饼,以及肉条。
馕饼和肉条都是能够长久保存的干粮,作为边郡驿舍,需常备供给那些需要出关之人。
菩珠如获至宝。
这一个月来,她的口粮几乎就是干粮,看见肉,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两条。
这些肉条为能长久保存,烤得无比干硬,只以盐渍,若是平日,入口难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却觉味美,胜过龙肝凤髓,一口气吃了两条,这才终于感到肚子有些饱了。休息片刻之后,待体力恢复了些,将馕饼和肉条全部包起来,搬到了后面马厩所在的院中。
此处靠近马厩的墙边,也挖有一个地窖,平日用来储藏马匹的精饲,因位置靠里,除了驿舍中人,平日外人不会知道。
菩珠从前常来这里为马添饲,再熟悉不过。
她搬开上头的一些杂物,掀盖,把包着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厨屋找来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镇口的井里打水灌满,抱着,慢慢走了回来,也放了下去。再到驿舍屋里找来一床被子和蜡炬、火石,最后自己也钻进去,将盖口旁的杂物掩回,盖上盖,沿着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长年少雨,地窖里很是干燥。她点上烛火照明,铺好铺盖,当最后终于能够扶着腰慢慢地躺下去,闭上眼睛,耳畔宁静无声,这一个月来,身体里仿佛时刻都在绷着的那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证,她不会被沈旸的人遇到,当时便就决定回她熟悉的福禄镇,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转机。
这一辈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若他获悉河西变故,入关来寻,他一定能想到这里,来此寻自己的。
可是,万一他没来呢?就如同前世那样,她始终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缩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转开了。
即便他真的来不了,那也无妨。毕竟,她之前也和费万约好过在福禄镇见面。他迟早一定会回到这里来找她的。
菩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此说道。
这一夜,她终于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长觉。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动中醒来的。
她的孩儿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还是那么的健壮,也还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个人等待煎熬,接下来的每一天,总时不时地这样提醒着她关于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在陪伴着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因为水没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几次那样,正往囊中灌水,忽然,听到远处竟传来一阵说话声,似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在此已是藏了十来日,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听到人声。
起初她以为是费万或是谁,但还没来得及激动,那种感觉,瞬间便就变成了紧张。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语交谈着。
她一手抱着还没灌满的水囊,一手扶着自己显怀五六个月的隆腹,飞快地从后门奔回到了窖旁,将水囊扔了下去,掩住盖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蜡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听到那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后院,将马牵入马厩。
“这种地方,厨屋旁应有储粮地窖,你们过去看看里头有无吃食……”
“记住,叫你的人帮我好好地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说话之声陆陆续续地从盖口里传入,清清楚楚,飘进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旸的那个手下!
他怎的阴魂不散,竟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正当菩珠骇异,又听见一道操着狄人言语的声音说:“这一路不是已帮你找了好多地方吗,都没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东狄人答应了下来,二人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仿佛离开了,声音和脚步声渐近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后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庆幸自己起先多个心眼,没住在前头的那个地窖里,而是躲在这里,这才逃过这个劫难。
这一夜,在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听着外面隐隐飘下来的阵阵喧嚣声,一夜无眠。
那姓沈的带着这队人马在镇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应是去周围找人,驿舍里不闻声响,夜里回来,发出动静,就这样,终于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带着人走了。但在走前,于菩珠而言,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或是东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牵走马后,竟顺手点火,把马厩给引燃了。
菩珠起初无知无觉,人在地窖,渐渐感到有些闷热,觉得不对,于是架梯慢慢爬了上来,稍稍推开上面的窖盖,看了一眼,这才惊觉,近旁马厩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来暂时躲避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整间马厩坍塌,将近旁的一片泥墙压塌,那墙朝着窖盖倾了下来。
菩珠下意识立刻将窖盖挡了回去,只听头顶“轰”的一声,重物砸在了顶上,一阵簌簌响动,头顶泥尘不停坠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梯子,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她死命地抓住梯,闭目靠着,待那阵动静过去,自己人也渐渐恢复过来,试着再抬手去推窖盖,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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