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元兄弟都是契丹人,精通北境语言,在鸿胪寺中当驿语人。他父亲生前被封为国公,一直在国子学读书,衣食住行都跟普通的贵公子没什么区别。他还常与一些诗人把酒言欢,讨论诗词歌赋,也有诗集流传于市,在长安城中算小有名气。
王承宗膝下无子,几次上书请求让这个幼弟回归幽州,但都没有得到天子的允许。自奉天之难以后,贞元帝对藩镇的态度便软化下来,多年没有主动用武,而是妥协招安。要想让他下决心对付河朔三镇,必须让他觉得生命受到威胁。
今夜的刺杀,表面上看起来是王承元与成德节的牙兵里应外合,助他逃出长安。实际上是借刺杀天子,引起轩然大波。等到明日的大朝会,必有一群朝臣在旁煽风点火,最后朝廷便回倾举国之力讨伐成德节,且师出有名。
本来河朔三镇之中,成德节的实力就最弱,而且反叛之心也没魏博和卢龙那么强烈。只要成功分化三镇,再逐一击破,那么他们的势力早晚会瓦解。舒王走的这一步,实在是高明。只是王承元无辜地做了替罪的羔羊,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凤箫见李晔不说话,低声问道:“郎君,广陵王要我问您,是否采取什么行动?”
李晔摇头,只说了八个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他虽知道王承元无辜,但政治斗争之中,牺牲在所难免。况且他们难得跟舒王的目的一致,只要做壁上观即可。死一个王承元又何足惜。
凤箫回到酒楼上。李淳正好从雅座中出来,神情怔然。他跟凤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下楼离去。
雅座中,舒王妃从屏风后面出来,不解地问道:“您怎么把事情都告诉广陵王了?您不怕他去告发您?”
舒王轻嗤:“告发我?他有证据吗?宫中抓到的刺客是成德节的牙兵,王承元正被满城通缉,明日多半会变成一具尸体。我告诉他,就是想让他难受。”
舒王妃还是没有明白,舒王难得心情好,便解释道:“广陵王素有贤名,他自诩走的是正道,不屑用那些阴损卑劣的手段。可是朝堂,皇权,这些东西哪些不沾着血腥和黑暗?要想动河朔三镇,谋算和牺牲都在所难免。否则如何能让圣人下定决心?李淳知道我的计划,肯定良心煎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承元死,却不能救他。”
“妾身听说,王承元还去过广陵王府做客呢。广陵王一向礼贤下士,爱重人才。这回是真的让他左右为难了。”舒王妃笑道。
“李淳太重感情,重感情的人往往都不够狠。”舒王摸了摸额头,“那些追随他的人,他都想庇护。可是庇护无用之人,除了浪费时间和财物,他又能得到什么?要做皇帝,得先做这个世上最薄情寡义之人。”他的口气里有明显的嘲讽之意。
“那从宫中逃脱的那两人要不要紧?”
李谟觉得今晚她话有些多了,但也不吝赐教:“其中一个是齐越安排的,自己人。另一个是虞北玄,他自有脱身之策。”
舒王妃大吃一惊,进宫行刺天子的,竟然是淮西节度使?他就不怕失败被俘,性命不保?但转念想想,若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估计也不会被李谟重用了。刺杀天子是何等机密之事,交给旁人李谟也无法全然放心。
若虞北玄失败,李谟最多是失去一颗棋子,齐越安排的人会将舒王府撇得一干二净。若虞北玄成功,这局便算布好,可他也落了一个刺杀天子的把柄在李谟的手上。她素来知道李谟心思深沉,却不想深沉到如此地步,连人心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屋里明明有炭盆,十分暖和。舒王妃手心都是汗水,背后却阵阵发凉。若自己无用,恐怕也会像跟野草一样,被他丢弃,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本王自己再坐一会儿。”李谟淡淡地说道。
舒王妃行礼,恭敬地退出去。一个婢女走到舒王妃身边,跟她耳语了几句。舒王妃一惊,走得离雅座远一些,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婢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有错。这件事,要不要禀报大王?”
“不用。”舒王妃抬手制止。若此事当真,王承元应该会拼尽全力去求助,她很想看看,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李晔回到马车上,嘉柔正安慰崔雨容。她胆子素来大,上回在骊山遇见刺客,也没有半点的惊慌。倒是对于崔雨容这样深居闺阁的女子来说,眼下兵荒马乱的场面足够吓到她了。
马车在缓慢移动,嘉柔挑起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好像兵士越来越多了。”
李晔坐在她的对面,耐心解释:“刚才我听广陵王说鸿胪寺的一个质子不见了,怀疑他跟行刺的事情有关,正在满城搜捕。大概跟抓刺客的人汇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今夜长安城,恐怕无人能够入眠了。”
嘉柔点头,也没放在心上。除夕本是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早知如此,他们还不如乖乖地呆在府中,至少不用被盘查。
崔雨容却忽然抬起头,问道:“敢问是哪位质子?”
李晔也没有隐瞒:“成德节度使的弟弟,王承元。他原本住在鸿胪寺内,可是行刺发生之后,就有官员向宫内禀告,他已经不知去向。”
崔雨容的手指蓦然收紧,脸“唰”地一下变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李晔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劲,问道:“你与他相识?”
崔雨容点头:“他跟阿兄是朋友,来过家里几回,但只谈诗词歌赋。他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也很感激圣人对他的优厚,肯定不会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晔知道王承元无辜,今夜出动了这么多禁军,只怕王承元插翅难飞。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冷血,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无辜枉死。所以他没办法告诉嘉柔,他是谁,在做什么。因为那样的自己,不配跟她在一起。
嘉柔听他们说话,总觉得王承元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马车经过金吾卫的检查,终于安全地驶向崔府。一路上,崔雨容的脸色很差。到了崔府门口,她才开口:“嘉柔,你能不能陪我进去?我有些害怕。”
嘉柔见她手指都在发抖,点头说道:“好,我送你回去。”说完,也没看李晔,就径自扶着崔雨容下去了。
崔府似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事,一派安宁。回到房间,崔雨容让婢女都退出去,忽然开始解衣裳。
“表姐,你这是干什么?”嘉柔问道。
崔雨容低声说:“嘉柔,不瞒你说,王公子是我的心上人。他说等回到幽州,告诉兄长之后,就派人来提亲。现在禁军满城搜捕,我怕他……”她嘴唇发白,说不下去。
嘉柔吓了一跳:“你们在一起的事,舅母他们都不知道?”
崔雨容点头,语气很急:“我担心他想离开长安,所以被人利用。我知道他藏在何处,要亲自过去看看。一会儿你出去时,跟她们说我已经睡下,让谁都不要进来打扰。”
嘉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现在街上这么乱,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就算让你见到他,被禁军发现了也是死路一条。若论你一个同谋之罪,崔家也会被你牵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都在颤抖,因为这些都是她上辈子经历过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涌出来,又撕开她心头已经结痂的伤口。
崔雨容一心记挂着王承元,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被嘉柔一喝,顿时清醒了一些,颓然地坐在榻上,用手捂着脸,哽咽道:“那能怎么办?难道我就不管他吗?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他若死,我也活不成了。”
嘉柔不忍见她这么难过,坐在她的身边,崔雨容顺势靠在她怀中,痛哭失声。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心情,嘉柔也曾经有过。所以表姐的心情,她怎会不明白?
可她也是经历过才知道,爱不能替代责任。她们若是孑然一身,哪怕做错,最后不过是付出性命。可她的身后是云南王府,表姐出身于显贵的世家大族,她们个人荣辱,所作的选择,都与整个家族休戚相关,割舍不断。
若上辈子云南王府没有早被吐蕃所灭,虞北玄起兵之时,未必不会受她的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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