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冗长的沉默后,薛镜宁垂下眸子道。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空气寂静了一会儿,左悠年释然一笑:“看来,终是无缘。”
薛镜宁在桌下绞着衣袖:“我……真的抱歉。”
一直以来,左悠年都对她很好,哪怕他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却从未逾矩。
他成熟,他稳重,他的喜欢很纯粹,他的举止亦很有分寸。
哪怕被拒绝,也是温文有礼,淡笑释怀。
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值得被回以同样的爱意,所以薛镜宁才会沉默良久,因为她实在不想伤他的心。
但是,她更不想骗人——
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
她对左悠年,始终只有朋友之谊,没有男女之爱。
“殿下,您是皇子,以后定会遇到一个足以与你匹配的好姑娘,而我只是小户之女,还嫁过人……实在配不上殿下。”薛镜宁依旧垂着眸子,不敢抬头。
“你觉得,我在乎的是这些吗?”左悠年双目微抬,看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而你拒绝我,也不是因为这些,对吗?”
他压抑着心口的闷疼。
虚长这么多岁,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姑娘,他恪守着仁礼,将感情压在心底,直到她和离,才终于敢放肆一回,听凭自己的心意,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她真心爱过陆谨沉,所以一时半会走不出来,于是他不逼迫、不强求,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与她往来,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其余的感情。
若非她突然提出要走,他恐怕还会继续居于朋友的位置,沉默地陪着她。
直到某一天,她眼里不再有别人,只有他。
可是,此刻他却蓦地感到挫败,不是因为那句坚决的“抱歉”,反而是因为她贬低着自己以劝慰他的那番话。
——那么有礼,却那么疏离。
左悠年轻叹了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薛镜宁在面对陆谨沉时,才是真正的自己,无论喜怒哀乐,都是真正的自己。
而对他,却始终有一份怎么也挥不开的疏离。
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走不进她的心。
“镜宁,你还未忘了陆小侯爷,是吗?”左悠年看着月色撒在湖面上,闪着细碎的光。
薛镜宁微怔,咬唇道:“我不知道。”
想起他时,总是爱恨交织,早已没了当初那样单纯的爱意。
她觉得她跟陆谨沉是回不去的。
可是,纵是这样,她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架起心防,宁可心里头空荡荡的,也不许别人进来。
左悠年看着她依旧垂落的脑袋,终是不忍,轻叩桌面淡笑:“好了,那就不谈那些。我们喝喝茶,谈谈你准备去遗州的计划。”
薛镜宁这才抿着唇抬起头,眼眶微红,左悠年越是这样对她好,她越是感到歉疚。
左悠年见她眼中盈泪,知道她这是因自己所致,一时心绪复杂。
他将所有复杂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而后把话题转向正事,免得她越发自责:“你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个雪扇,一定要去人生地不熟的遗州吗?若是想离开铎都,回熟悉的京州也未尝不可,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薛镜宁摇摇头,她实在很感激他,但是有些事她必须自己去做,很多路也必须自己去走。
她抿了一口茶,开始坦诚地与左悠年说起自己放弃京州选择遗州的种种原因……
远处,躲在树后的陆谨沉感觉心口处被人捏着揉搓,一时是死不了的,却疼得绵长,无法呼吸。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那么多好说的吗?
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对方!
今天是七夕夜,他们是不是……
陆谨沉想到心里的假设,立刻心口一滞,疼得更厉害了。
可是,他没有资格出去阻止。
他忽然想到,去年的七夕夜,他抛下她送秦之眉回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难受呢?
他又想起那晚在阁楼上,薛镜宁目光执着地凝着他:“所以你真的只是把秦姑娘当妹妹?”
面对她的怀疑,他分明可以坦诚一切,但却用了一个最巧妙的回答骗她。
“我已经成亲——只把她当表妹。”
而她却没有再追问,只说:“我相信你。”
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仿佛他的回答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而他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在陆谨沉微微怔神间,薛镜宁和左悠年并肩走出了亭子。
“走,我送你回去。”左悠年对薛镜宁道。
薛镜宁也不推辞,点点头一笑。
她与左悠年方才已经推心置腹地谈了一番,左悠年理解了她的想法,亦支持她的决定。
他实在是个温柔的人。
让人不忍拒绝他此刻的好意。
陆谨沉看着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准备一起回去,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左悠年将薛镜宁送到了折柳院前,便停下了脚步。
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的雪扇知道他们肯定还有话要说,于是机灵地先进了院子,将屋子里点上灯。
院子门口便染上了昏黄的灯色,衬得薛镜宁的眉眼分外温柔。
左悠年深深地看了一眼,才道:“不早了,你进去。”
薛镜宁点点头:“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左悠年却没挪步,问道:“你准备哪天走?我送你。”
“还没定下来,大抵就这几天。”薛镜宁浅浅笑着,“若我要离开了,一定提前跟二公子说。”
左悠年眸中也染上笑意:“镜宁……我能抱抱你吗?”
这一声,轻而温柔,似在请求。
薛镜宁一怔,心头似被羽尖划过一样蓦地柔软。
她踮起脚,主动抱住了他:“谢谢你。”
这一抱转瞬即逝,左悠年只觉柔软入怀,顷刻又化作虚空。
怎么也抓不住。
不过,已经足够了。
他含笑:“好生歇息。”
薛镜宁也弯了唇角:“好。你也是。”
躲在暗处的陆谨沉看到薛镜宁主动投入左悠年的怀抱,刹那间似被天雷劈中,他想冲出去阻止,却浑身不能动弹,怔怔地定在原地。
心头翻搅,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太痛了……
直到薛镜宁进了院子,左悠年转身离去,他才迟缓地回过神。
后知后觉地想,他的软软……要成为别人的了么?
他应该祝福的。
在薛镜宁对他说“两不相见”之后,他就告诉自己,从此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的人生。
可是,真的太痛了。
陆谨沉缓缓抚上心口,僵直地站在院外。
原本,她的怀抱甚至她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在朦胧的月色下,巨大的悔意将他淹没。
院内,已经回屋的薛镜宁辗转反侧,迟迟地睡不着。
在和左悠年去亭子里喝茶后,她便渐渐忘了陆谨沉还在暗中保护她这件事,这会儿才想起来。
可是,以陆谨沉的性子,这一路他竟没有忍不住冲出来。
兴许,他早已经离开了。
也兴许,他不在乎了。
这样,也好。
次日,一宿无眠的陆谨沉接受了皇上的安排,带着谕令前去月兰犒军。
来回算来,最快也要三个月。
这件事他本来想推给别人,经过昨晚的事,他决定自己领命。
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薛镜宁和左悠年都已成亲了。
若果真如此,他也只能认了,只要她真的感到幸福。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自己的心腹荣玉:“派人暗中保护薛镜宁,别让她受到欺负遇到危险。如果……有二皇子的人在,你们就不用出头了。”
三个月后。
陆谨沉从月兰归来,还没来得及回侯府,就先去了折柳院。
他以为时间能改变什么,比如改变对薛镜宁的痴缠,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心里那股执着的思念却是有增无减。
他必须要去见她,至少……去看看她是不是仍旧一个人。
如果她真的和左悠年在一起了,那么他再不舍,也只得放手了。
结果,到了安静寂寥的折柳院,才知已是人去院空。
这几个月他隔绝了一切与薛镜宁有关的消息,此刻站在长了杂草的空荡庭院里,一时脑中轰然炸开。
她……她真的与左悠年在一起了?
陆谨沉浑身冰冷颤抖,一种无法抑制的悔意涌上心头。
他不该走。
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在对薛镜宁的事上,他更是小气至极,小气到除了他自己,不愿任何人接近薛镜宁分毫。
他怎么会蠢到自以为是地放手成全!
陆谨沉怔然之后,飞也似地奔到对面的随心居,拍门不止。
却一直无人应答。
他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院子。
没想到,这随心居竟也荒弃了。
难道……左悠年将薛镜宁带去了他的二皇子府?
陆谨沉攥紧了双拳,快马回了侯府。
他在去月兰之前叮嘱过荣玉,让他盯着一些薛镜宁的消息,别让她受到欺负或遇到危险,现在他得马上去问问荣玉,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玉见陆谨沉回来了,欢天喜地迎他进府。
侯府的其他人更是高兴极了,特别是林语,一见到久别的儿子,眼泪就下来了。陆谨扇也红着眼睛牵他的袖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嘴里就不住地喊哥。倒是侯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欣慰地看着他,去月兰历练了三个月,到底不一样了,少了几分公子哥的稚拙,多了几分男人的沉稳。
陆谨沉向父母行过礼,宽慰了母亲,又揉了揉陆谨扇的脑袋,几人便去了静心堂。
太公年事已高,不常出来,终日只在静心堂里养身,府里没有大事也不会去惊扰他。
陆谨沉去向他请安,告诉太公自己回来了。
陆太爷看着许久不见的孙子,精神稍好了些,拉着他仔细打量,见他好好的,只是黑瘦了些许,便不多说什么,叫他多吃点饭,把身体补回来。
陆谨沉连连应是,陪着家人又说了几句,便提出要回自己的院子放东西。
几个月不见,他也甚是想念他们,不过这次回来之后很长时间不会再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此刻他更想赶快知道薛镜宁的消息。
陆太爷点头:“去。”
陆谨沉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走去,一刻都不愿耽搁。
余下众人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默默叹息。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放东西是假,忙着去探听薛镜宁的消息才是真。
和离后的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去纠缠薛镜宁,他们又何尝不知呢。只不过这事勉强不得,人家就是铁了心要离开他,又有什么法子。
陆太爷淡淡道:“该。”
自打陆谨沉跟薛镜宁和离,他好生恼了陆谨沉一段时间,现在提起薛镜宁的事,他还是觉得,是这个不知福的孙子活该。
若是陆谨沉这混小子好好对薛镜宁那孩子,这会儿恐怕他都抱上重孙了。
林语默默红了眼圈,她到底是心疼儿子的,看着儿子和离后就没开心过,她比谁都难受。
以前是希望儿子跟秦之眉好,后来他们双双嫁娶了,她也就断了念想,谁知道因着当年的事,薛家那姑娘便不要陆谨沉了。
那之后,陆谨沉就与秦之眉彻底疏远了。她为了儿子,也狠下心与秦家断了往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薛家那姑娘还是不要他了,甚至为了躲他都远远地离开铎都了。
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
陆谨沉从静心堂出来,等不及回自己的院子,拉过候在外面荣玉就去了僻静的角落,问起薛镜宁的事来。
荣玉跟在陆谨沉身边,最清楚他对薛镜宁有多上心,于是连忙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小侯爷,薛姑娘在你离开铎都后的第五天,也离开了铎都,去了遗州……”
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便被陆谨沉打断:“去了遗州?她一个人去的?没和……没和二皇子一起?”
“薛姑娘带着雪扇去的,二皇子没有去。”荣玉忙道。
陆谨沉心里涌出铺天盖地的欢喜,这么说……他们没在一起?
遗州他是知道的,薛镜宁的母族阮氏就在那里,所以她只是去自己的母亲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你接着说。”陆谨沉努力掩下激动。
荣玉便接着说道:“我谨遵小侯爷的吩咐,见薛姑娘准备离开铎都,忙带了一队高手暗中保护。不过,这一路上不止我们的队伍在保护她,还有二皇子派的高手也在暗中护送。二皇子的人也知道我们的存在,但是他们戳穿也没有找茬,我们相安无事,一起暗中将薛姑娘安全地护送到了遗州。”
陆谨沉蹙眉:“继续说。”
荣玉又道:“我们到了遗州后,依旧暗中保护着薛姑娘,二皇子的人也没走,和我们一样在暗中保护。”
陆谨沉听得烦闷,他不想知道左悠年做了什么,只想知道……
“她在遗州过得好吗?”
荣玉忙回道:“薛姑娘过得很好,她在遗州租了一个小院,平时就和雪扇在小院里织织荷包,有时候一起上街买东西,看起来还算宽裕。”
陆谨沉稍稍放心,快步往外走:“今晚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出发去遗州。”
荣玉一愣,忙追上道:“爷,我还没说完,薛姑娘这会儿不在遗州!”
陆谨沉顿住脚步,简直想踹他一脚:“那她现在在哪里?你赶紧说清楚!”
荣玉连声道:“在京州!在京州!薛姑娘前些日子从遗州去了京州乡下,我派人暗中保护着,请小侯爷放心。”
陆谨沉脸色顿变,所有的欢喜在霎时间消失无踪。
她……她回了京州。
是去找她的“宵哥哥”吗?
当夜,陆谨沉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敢去京州了。
如果他赶去京州,看到的却是薛镜宁与别的男人恩爱的场景,不如杀了他。
他昂起头,又灌下一壶酒。
突然,一只手劈手夺过他的酒壶:“陆小侯爷,你这都多少次借酒浇愁了?”
陆谨沉睁着朦胧的醉眼,呵笑一声:“是阿席啊……你又不能跟我喝酒,管我做什么。”
来的人是五皇子左席涯。
陆谨沉和左席涯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陆谨沉见了别的皇子,终归要叫一声皇子殿下,但是对左席涯却总是直呼其名。
不过,因为左席涯从来不喝酒,所以陆谨沉想借酒浇愁时,要么去找酒鬼朋友,要么独酌独醉。
左席涯叹了一声,他对陆谨沉和薛镜宁之间的事不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本来以为陆谨沉这次去了月兰,回来就能放下,没想到还跟从前似的,难受的时候就灌醉自己。
“阿沉,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左席涯给陆谨沉倒了一杯清茶,让他喝下去去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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