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火晦暗,烈火焚烧。
满城尸体堆积如山,人体烧焦后的气味与空气中的血腥味混杂,残垣呻.吟,断壁空寂。
夜幕静无声,遥远的风中飘来战胜者的欢呼。胜者如匪过境,败者寸土无辜,战争与寻常百姓并无干系。
腥风下,贪戾的兵士们互相传递着上位者的嘉赏——“儿郎们,攻下此城,凉州的美女金银,尽归尔等!将军分文不取!”
错杂的树影后,关幼萱藏在倒了一大半的墙砖所搭成的一个天然凹洞中。她听到那些欢呼声中流露着兴奋和残忍,脊骨一阵发麻,往洞中躲得更深。
身前,沙哑却坚定的少年声清晰地传来:“别怕,他们发现不了这里。”
关幼萱抬头。
她小小一团,曲腿坐在墙砖倒下所形成的洞中。这个洞之所以不能被敌人发现,是因为靠墙壁而坐、正好将洞口挡住的那位身着盔甲的少年将军。
天幕漆黑,他身插数箭,靠躺在残垣上,右手握着一柄长.枪。枪头尽是铁锈血迹,那血枯凝,和关幼萱所藏身的洞外、惨死的无辜百姓们身上所流的血一样。
他快死了。
少年将军艰难地撑着身子,回头看一眼躲在后面的屈膝少女。
脸上的血污让他面容模糊,映着火光,他眼角下有两点疤痕,灼艳如同两滴鲜血。
关幼萱看到他笑起来,露出白齿:“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的,最迟明天晌午,援兵就会来救凉州……然后、然后你就可以去找你家人了。”
关幼萱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血肉模糊,面容模糊,他的眼睛如星辰一般。他天神一般降临,在她家破人亡之前救了所有人。之后关幼萱和家人走散,又被他一路庇护至此。
他是英雄。
关幼萱忽然伸手,握住他。
她小声:“将军,不要睡。将军,等援军到了……你和我一起走。”
他转开眼。
他靠着墙,虽满身伤,却坐得笔直如松。他仰头看灰蒙蒙的天:“我走不了了……”
关幼萱倔强:“不,我们一起走,我会救将军,将军能活下的。将军的家是哪里?”
他喃声:“我家在哪里……是凉州,还是长安呢?我……没家了啊。”
他转脸看她,神色空茫。
他没有泪,不知为何,她的泪水却向下滚落,溅在了他的手腕上。
关幼萱泪眼朦胧,呆呆看着他衣襟上的血迹。她忽然哽咽:“将军,你可有成家?”
她仰脸,下巴窄小,香腮如雪,眸中清澈的水盈盈一汪,流入他眼中。她冲动地想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时,他笑了,颇促狭。
战场上一往无前的英雄亦有少年气。
他眼睛下的两道疤痕随眼睑勾起,目不转睛:“不用了,我已有未婚妻,她叫关幼萱……她等着我娶她呢。”
关幼萱心尖猛一缩,睁大了圆眸。因这般心间震动,她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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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只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五更天,伴着窗外潺潺雨声,芙蓉帐内因噩梦而一身冷汗的少女轻轻地舒口气。她小心地拉开帐子,没有惊动侍女,用巾子擦了擦身上的冷汗,再将被汗浸湿的中衣换了。
重新躺回床榻间,睁眼闭眼,关幼萱脑海中都是梦中那个少年将军的脸。
他模糊的面容,眼中的死寂伤感……还有,他眼角下的两滴鲜血一样的疤痕。
雨点儿密密敲窗,滴滴答答一宿。关幼萱辗转反侧,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一径熬到天亮,鸡鸣声啾,新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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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院中绿叶淋漓,地上残留的昨夜雨水未干。关幼萱捧书坐在花圃旁的长廊边,阳光落落簌簌。
一整个上午,从用早膳到看杂书,家中侍女都看出家中小女郎有些心不在焉。
关氏姑苏一脉,关夫人早亡,留下唯一爱女,正是关幼萱。
夫人亡后,曾为姑苏父母官的关老爷心灰意冷辞官,一心教养爱女。然关大人虽不为官,其盛名却引得天下无数学子来拜。姑苏关氏门庭若市,向来十足热闹。
在建乐二十三年的春天,关幼萱芳龄十六,正是娇憨青春年华。这般女孩露出怅然之色,院中众侍女便围上来,嘘寒问暖,唯恐小女郎饿了冷了,累了苦了。
关幼萱连连摆手,又接连叹气。她心事重重,不过是为了昨晚的梦。
任谁梦到家破人亡都不会开心,何况梦中的少年将军说自己是她夫君……关幼萱不安又诧异,想不通这个梦代表了什么。
关幼萱并未沉浸在自己梦中多久,她想起一事,转过脸来,盈盈水眸望向侍女们,娇声问道:“姐姐可曾睡醒了?可曾吃了药?我去看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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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口中的姐姐,名唤关妙仪。关妙仪出自长安关氏嫡系一脉,年方十九。
去年冬,关妙仪生了一场病,病好后,长安一族就将关妙仪送来了姑苏住,让关妙仪修养身子。
关幼萱仍记得伯父送姐姐来家中住时,写给自己阿父的信:“……妙仪已有婚配,养心终为养身,烦请族弟关照,莫让妙仪误了婚约。”
家中仆从私下咬舌根,说关妙仪借住得蹊跷。
关幼萱并不清楚堂姐的诸事缘由,也不在意。对她而言,难得来一位姐姐,姐姐又是客人,姐姐在家中借住的每一日,她都应让堂姐住得开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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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妹来探病时,侍女们随列捧盏,关妙仪手中攒着素色帕子。她每喝两口药,必要掩帕咳嗽两声。
满室药香,女郎歪靠着芙蓉帷,乌发委榻,削肩羸弱。此女风貌楚楚,抬头时,自有一段风流状,唯一双雪眸神色冷傲。
关幼萱如同没看见姐姐的病弱一般,她俏盈盈地立在姐姐房中,说起早膳时的趣事——
“师兄看到师姐今日换了身漂亮的衣裳,眉毛扬了一下,师姐便说师兄嘲笑她。师兄自然不认,说她大早上找麻烦,必是伺机报复。正巧我阿父从堂前走过,师姐就开始装哭。我阿父斥责师兄,师兄却不道歉,还拉着仆人们为他作证,师姐就分外鄙夷他……特别热闹!”
她声如黄鹂,啭啭清越。关妙仪没有去厅中用膳,光听妹妹惟妙惟肖的描述,都唇角勾了勾。服侍她的侍女们亦听住,被家中小女郎的婉婉故事吸引。
关妙仪看众人反应,轻轻叹口气。
关幼萱当即转眸,不安的:“怎么了姐姐?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听我说话?”
关妙仪咳嗽一声:“家里只有萱萱愿意和我说这些,我怎么会累?”
她目中笼上惆怅色,道:“待我嫁人,就连萱萱都见不到了。”
关幼萱偏脸想了想后,笑盈盈:“不会的!堂姐嫁人后,若是想见我,只消给我一封信,我没有死了瘸了,都会跑去见姐姐的。”
关妙仪幽声:“你怎么见我?你都不会骑马。”
关幼萱眼睛弯如月牙:“我学骑马!”
关妙仪:“你也要嫁人。”
关幼萱:“从夫家偷跑出来!”
关妙仪:“你夫家不会生气?”
关幼萱腮帮微鼓,她说话时带着一股子烂漫:“那我就求夫君。我哭着求,绝食求。我给阿父写信,让阿父当说客。要是还不行,我就不要夫君了……我只要姐姐!”
关妙仪端详着她,堂妹尚年少天真,弯眸浅笑时,神采明媚,唇角的胭脂红一路晕至腮畔眼睑。
世人常夸自己明艳,然到了姑苏,关妙仪才知何谓“人外有人”。
关妙仪声音柔了:“你们都下去。萱萱,你过来,姐姐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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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屏退了侍女们的寝舍内,关幼萱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置信:“什么?去凉州——好远的呀!不行不行的!”
关妙仪红了眼:“我阿父送我来姑苏,便是为了让我养病,好嫁人。他眼中只有嫁人,我连夫家都不认识……妹妹陪我一同去看一眼,让我心中有个底。
“妹妹受家中宠爱,你阿父必然向着你。妹妹陪我一起去凉州,好不好?”
关幼萱蹙眉,本想拒绝。姐姐病弱,若是出了事,伯父一家多伤心。但是当关妙仪提到“凉州”时,关幼萱拒绝的话头卡顿。
她想到了昨夜自己梦中的那少年将军,好似就是“凉州”的。
梦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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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姑苏关氏与长安关氏一起派人找人两个结伴偷溜的小女郎时,关幼萱与姐姐到了凉州。
大女郎被贴身侍女扶着去驿站休息,关幼萱立在马车外,从自己的荷包中,认真地掏了一块银锭给小吏。她声音甜甜的:“谢谢张大哥送我与姐姐。”
姓张的小吏看眼小女郎的笑容,当即晕乎乎,如置云端。
他的脸也一下子通红:“原家一族守卫凉州百年,我等百姓都受其庇护,两位女郎既是来原家走亲戚,那护送两位娘子便是我该做的。怎能收银钱?”
关幼萱弯眸笑。
小吏心脏砰砰,又舍不得走,扭捏道:“小娘子还有话么?”
关幼萱认真而诚恳的:“张大哥,你这么心善,你未来的妻子一定会非常漂亮的。”
小吏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被小女郎美丽的眼睛盯着,他心中飘飘然,觉得小女郎在向自己暗示她的倾慕之心……
他脑中已经开始幻想自己与小女郎的婚后生活,见这位小女郎左右瞧瞧没人后,从袖中偷偷取了一卷起的宣纸。
关幼萱面容绯红,眼睫微闪。
她打开宣纸小声问:“张大哥,你是凉州人,可认识此人是谁么?”
小吏低头,见到宣纸上赫然挺拔的少年郎,再看到小女郎含羞又好奇的目光……他疑心:“为何寻他?”
关幼萱迷惘:“……他说他是我未来夫君。”
正幻想与小女郎结秦晋之好的小吏,心一下子凉了。他满心失落,低头仔细看画中人——
凉州城中的小霸王,居然定亲了?
他们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嗯,开文了,大家多多支持。说下这篇文的目的:
练练感情流,练练多线并进的写作方法。
我也不说什么基调了,反正我自己写的多温馨总有读者觉得被虐到,所以你们就自己看,不排雷。喜欢就看,不喜欢就弃,看文都愉快点就好。
☆、第2章
张姓小吏虽然满心嫉妒酸楚,却不愿辜负女郎。他为关幼萱解说:“这正是原家七郎,原霁小郎君。”
耳畔小娘子的声音停顿一息后,迷惘中透着吃惊:“张大哥你没看错?”
小吏顿时急了。
他指着宣纸上的桀骜少年郎,指头戳到少年眼角下的两道疤痕上:“当然是原七郎!你看,他眼角下这两道疤,是他幼时跟人打架磕到的!但凡问凉州城中百姓,谁不知道!”
他说得急了,又倏而收口抬头,看向小女郎。
关幼萱分外无辜地回望。
说是无辜,更像是茫然。
小吏心中开始因自己的猜想而为小女郎愤愤不平、为那也许辜负了小女郎的原七郎生气,他压低声音:“当真是小娘子未婚夫婿?”
关幼萱偏头,想着自己的梦,半信半疑的:“大概……他自己说的!”
他自己说的!
小吏嘶一口气。
他当即:“那娘子随我来,我带小娘子去原家找他们算账!原七郎再年少,也已是个男子汉,岂能玩弄女郎感情?在下一定为小娘子讨个公道,最起码、最起码……也要原家家法处置七郎!”
原家屹立凉州百年,作为边郡大家,原家世代为帅为将,守卫大魏边土。
与此同时,凉州百姓们也十分熟悉原家。在凉州街巷,随便拉一百姓,对方都能指出原家所在的方位,能清楚说出原家的八卦趣事。
原家小七郎若当真在外欠下风流债,整个凉州武威郡,谁不好奇?
关幼萱被小吏突然的义愤填膺吓了一跳,在对方要拽她手腕时,她向后退了一步。
小吏怔住。
关幼萱小声:“张大哥,多谢你啦。但是我的情况好像有些复杂,我还没有弄清楚,不想去找谁算账……大哥帮我保密,当作不知道此事,好么?”
望着小娘子恳求的眼神,张姓小吏面容一红,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得到关幼萱附赠的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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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地小吏那里得到原霁的存在信息,关幼萱心中难掩震惊。
她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那个梦真实,悲怆,包裹着鲜血和尸体。那让她心生怀疑,醒来心揪。她心中不安,随堂姐千里迢迢来凉州——
堂姐是为了看她的未婚夫婿,关幼萱只是想证明梦是假的。
她不希望梦中的少年将军是活生生的。
她怕家人遇难,怕生离死别,更怕这世上真的有人为了救她而死……若是梦是真的,那少年将军真的是她的未婚夫婿,世间人命这般珍贵,她要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呢?
和小吏分开后,关幼萱心事重重地去看了堂姐,堂姐因身体弱而去睡了,关幼萱则在驿舍庭院中抱膝坐了一下午。
黄昏甚美,天边云霞如流如染,而她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通。
消磨了整整一下午,关幼萱说服自己——
不必早早下结论,再观察观察也不迟。
反正……堂姐要结亲的那位,正是原家二郎,原让。
关幼萱自幼长在姑苏,她对凉州原氏的了解不如堂姐。然一路上关幼萱每每想询问堂姐时,堂姐都心情低落,摇头苦笑。
堂姐不愿多说的事,关幼萱似懂非懂,也只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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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不知道的是,她这边暗藏心事,自我纠结,被她要求保密的张姓小吏却出了错。
那小吏听说了原家小七郎的八卦,心潮澎湃,苦于小女郎要求,他才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去求证。但是当晚轮值时,这个小吏多喝了几盏酒水,就没管住嘴——
“你们听说了么?七郎好像定亲了!”
坐在脏兮兮的沾满油污的方桌前,和他一同喝酒的同伴醉醺醺的:“谁?哪个七郎?”
张姓小吏一巴掌扇过去:“凉州城中还有哪个七郎?当然是原家的小七郎,原霁嘛。”
顿时,七八个酒鬼点头:“哦,原家小七郎啊。”
停顿片刻,他们又一瞬清明,齐齐抬头:“什么?原家小霸王定亲了?女家是谁?家在哪里,年龄几何?怎从未听原家提起过?”
世人都有窥探欲,一旦开闸,难以回收。明月下,这几个酒鬼七嘴八舌地讨论七郎——
“小霸王的婚事原家也不提么?至于这么藏着么?”
“小七郎好似不在城中?哎,也没法找他本人打听一下了。”
“小七郎去偷袭漠狄人啦,前儿出的城,带了几百人呢。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大哥,你可曾瞧见咱们原七郎的未婚妻是生的什么模样,是人是鬼?”
众说纷纭,众口铄金。
流言起初在胥吏中传播,之后传到百姓中,再之后传到城中军人那里。
三日后,原七郎的两个多年好友吃酒时,从歌女口中听到了让二人也分外迷惘的消息:
“两位郎君不是与七郎玩的好么?竟然也不知道?如今整个武威城,都传遍啦!大家说,原七郎有一未婚妻,是他在长安城中的阿父给他定下的!
“七郎因为不满此婚事,便一直拖着不告诉大家。而今,那小娘子找来啦!听说人高马大,貌丑无比,哭着喊着非要小七郎负责呢。
“小霸王被赖上了,可怜!”
李泗和赵江河二人面面相觑,因歌女红口白牙说得言之凿凿,二人心中便猜莫非是原家有什么隐情,原霁那小子才从不提他的婚事?
两人互看一眼——
“写信问一下原少青那小子!兄弟做了这么多年,却瞒着我们婚事,未免不够意思!”
“不过少青的未婚妻那般貌丑的话,也难怪少青闭口不提了。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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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原家小七郎的风言风语,原家是知道得最晚的。
彼时原家已经将关氏姐妹二人迎入府邸,并向找人的关氏写信说明。针对自家七郎的八卦,原家人置之一笑,觉得百姓不过是胡说罢了:
关幼萱怎可能和原霁有婚约?
关氏再想与原家合作,也无论如何不可能让自家两位女郎都嫁入原氏一族的。
原家当家人,原二郎原让听到流言时,便让人去截断流言,不可让人再乱说。但虽然这般吩咐,原让本人,对于为何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也有几分好奇。
更奇怪的是……婚期将至,关家女郎关妙仪为何不乖乖在家中待嫁,而是与她堂妹一起跑来见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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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妙仪来到凉州武威郡整整五日后,才得见自己的未婚夫婿一面。堂妹试图早早见到人,被关妙仪制止。
越接近武威郡,越接近凉州,关妙仪便越沉默。
她起初在长安待嫁,后来又在姑苏待嫁。她听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无数事迹,但这个人在她心中依然一派模糊。
她身如浮萍,婚事如生意,所去所从,哪里由得她半分主意?
“关女郎久等了。”
一道清朗温和的男声从堂后响起。
关妙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她起身,眸子清泠泠地向堂外廊下树荫光影下看去——
进来的郎君身量颀长,着白色战袍,目若寒星。他对她一笑,面容不似她想象中守关大将那般粗犷幽邃,反而清隽儒雅,温和万分。
边郡人礼法不忌,府中并没有太多侍女服侍。原让进堂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厅堂的仆从便都退了下去,留这对未婚夫妻独处。
关妙仪定定神,心中再劝说了自己数遍,她鼓起勇气,向前趋步。在原让讶然的注视下,她屈膝而跪。
原让当即站起,伸手扶她:“女郎这是何意?”
被他扶起的关妙仪仰起脸,她面容一径病弱苍白,此时目中更是隐含水雾淋淋。
她哽咽:“原家二郎温润如玉,风流多才,是妙仪不配,妙仪千里寻来,只求郎君——解除婚约!
“若再不解除婚约,几月之后,妾身嫁入原家,便来不及了。”
原让扶着她的手一颤。
关妙仪咬牙再跪:“求郎君解除婚姻,只因我阿父、我阿父……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解除你我婚约的。”
原让盯着她,目中光时而幽若,时而如冰。
他探寻地盯着她半晌,收回手时的漠然,这才有了几分边郡将军身上该有的杀伐冷酷:
“原氏与关氏两族结盟,定下婚约,岂容你我随意退亲?关女郎若有难度,不妨告诉原某,看原否能否相助……这退亲之事,却不可轻易再提。
“若女郎当真坚决万分,也当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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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让与关妙仪谈论二人婚约时,关幼萱正待在原家给姐妹二人安排的府院中。
边郡荒僻,也没什么好玩的,关幼萱俯身蹲在庭院的绿湖边灌木旁,托腮出着神。
与姐姐不同,关幼萱待在凉州数日,已经有些想家。她想念阿父,想念家中的师兄师姐,也想念评弹小调,江南软语……她不习惯凉州,也有些后悔来这里。
关幼萱喃喃自语:“我要再给阿父写一封信才是,擅自离家,是我不好……”
天上倏地传来一声尖锐鹰唳,关幼萱站了起来,凉风嗖地一下吹起缃色襦裙,托起小女郎柔软纤细的腰身。
她回身,系带飞扬,向身后盈盈望去。
—
与此同时,原霁刚从城外回来。
鲜衣裘马,一路风驰电掣,惊起路上尘土。少年霸王当道,城中百姓纷纷避让,已然习惯无比。
原霁一身风尘,神采湛然,却面容冷寒,胸中愤懑不平。他于街道疾驰之时,头顶一只大鹰盘旋飞翔,紧随其行,发出嘹亮高鸣。
而再往后,身后人骑着马追得气喘吁吁:
“少青!少青且等等!也许有误会,事情也许与我等想的不同!”
原霁充耳不闻。
他俯身马背,马蹄高溅,鬃毛飞扬!
转过急道,马速不减,原家府邸门口的小厮被疾驰而来的骑士吓得面如土色之时,原霁一声长吁,从马上一跃而下,随手将缰绳扔给小厮。
原霁向府中疾步而行,声音冷冽如劈:“十步!”
头顶盘旋的大鹰拔尖厉叫,自高处冲向他。
原霁冷声:“与我一道去看看,看是谁冤枉我说是我未婚妻——给我啄瞎她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十一点半见
☆、第3章
头顶大鹰盘旋,原霁大步行在廊木间一身赭红色窄袖武袍,宽肩窄腰,阔步行走时,让身后追他的人气喘吁吁,一味叫唤,也追不上。
阳光梭过廊外木栏,被裁剪成一道道白光,照在他面上。
他无疑是年少的、俊俏的,足以让街上女郎都回顾的少年郎。但他此时下颌紧绷、眉头紧锁,那周身便浮着一层神鬼莫近般的煞气,无人敢撄其锋!
隔着重重树木枝叶,原霁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浅黄色影子,纤纤柔柔,行在庭中小径上,分明是一个女孩儿的身形。
原霁目光锐起——找到了!
恐怕这就是到处败坏他名声、要赖着他不走的“未婚妻”!
想他在外伏击敌军,还没靠威名赢得众人信赖,倒先因为这种事情,让所有人都对他的“风流韵事”能说道一二。每个年长的将领都要来打听他何时定了亲,每个跟在他后面的小兵都要嘀咕他是不是抛弃了人家女郎、才让人家找上门……
原霁如何能忍!
离那已走到半月院门前的小女郎隔着十丈距离,原霁目光一眨不眨,心中迅速计算着距离。他手指曲起,挨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
同一时间,关妙仪正被原霁的两个好友,李泗和赵江河拥着,一起急匆匆赶往庭院。
关妙仪本想再找原让谈谈婚事,苦于原让太忙,没时间见她。她心情低落地回院落,正好与原霁的两名好友遇上。从两人口中得知原霁要欺负关幼萱,关妙仪大惊。
她既怕堂妹被伤到,也担心堂妹不懂事,惹恼了原家人,让自己的婚事更无周旋余地。
关妙仪与另两人匆匆奔来,正好见到苍穹下的大鹰俯冲,尖喙对着即将出了院门的关幼萱后背。红衫少年立在廊前,他非但面无表情地漠视一切,嘴角还噙着一抹恶劣的笑。
隔着长廊,大脑一空,关妙仪心提到嗓子眼:“萱萱小心——!”
她身后的原霁两名好友也吓到了:“原霁——”
关幼萱回头,耳畔碎发拂过面容。身后劲风迅捷袭杀,快如闪电,她看到斜上方向自己翱翔而下的一团黑影,本能地捂住头蹲下去。
原霁脸色猛地一变。
她这般躲避姿势,与他平时训鹰时蹲下去的一个动作一样。“十步”本是按照原霁的命令去捉弄她,顶多划伤她的衣角、擦一点儿她的头发,但这个小女郎这样一躲,“十步”会以为她在与它做游戏,它会当真!
鹰爪在关幼萱的肩上轻轻一抓,重新飞上天。关幼萱被踩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懵懂地抬起头,看向高处。栗色睫毛轻扬,她琉璃一般的眼睛,是大鹰最喜欢的东西!
头顶大鹰更加兴奋地冲她而来!
原霁一声大喝:“十步,回来——”
“十步”羽翼俯张,顺风而下,根本回不了头。大鹰向关幼萱的眼睛冲去,原霁暗骂一声,身形如电般奔纵而出,众人只见一道黑影扑向关幼萱。关幼萱瞬时被来人扑倒在地,被人揪住衣领。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一圈,尘土呛得她一直咳嗽,被人搂在怀里又如同被掐着一般,关幼萱难受无比,手臂和后背都被硬土地碾磨一遍。
同一时间,原霁一手将她利索无比地搂压在自己怀里,头也不回地抬起另一手肘,向后上方格挡而去。他几招动作就削掉“十步”的攻杀,将黑色大鸟的翅膀揪下了一把。
珍爱的羽毛被拔了十几根,十步在空中哆嗦着长啸:“嗷——”
眼观着这一场危机的关妙仪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泗和赵江河心疼地奔向“十步”:“别叫别叫,没事了没事了……”
关幼萱被人压着,又是被甩又是鹰鸣,她紧闭着眼睛,心脏砰砰,忽然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灼热的、急促的呼吸喷浮在她脖颈上,激起鸡皮疙瘩。关幼萱小心地睁开眼,刺眼阳光在后,她看到了俯趴在自己身上、喘着气的少年。
鬓角生汗,俯压少女。脸色青白,目光凶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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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热得发烫,俯身压着她喘气的少年,眼睛像火焰一般明亮,眼睑下的两道疤痕,像鲜血一样流向关幼萱心口。
关幼萱意夺神骇,心神生乱,如一根针吊着她的心脏,绵密不断。她想到了梦中那握着枪、奄奄一息倒在墙壁前的少年将军。而现在的原霁……说像梦中将军,他气喘吁吁、沉着脸趴在她身上的样子,更像个、像个……
关幼萱喃声:“狼崽子!”
原霁立即扬眉:“你说什么?”
关幼萱连忙捂嘴。
原霁恨她!
他沉着脸就要骂她,但见她向他仰脸看来,小女郎乱发拂面,粉红的唇微张。她眸中流着清光,像三月的拂晓天空一般明净。她长得非常乖,小小山茶花瓣一样……
原霁目光凝住。
下一刻,他被两个好友拉起来,两个好友打哈哈:“误会,都是误会!两位关女郎不要误会,少青刚回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关妙仪则是奔来,将关幼萱扶起来。她满面寒霜,询问妹妹有没有受伤。关幼萱低头揉自己的手腕,轻轻摇头,声音也柔软:“没事的堂姐……”
关妙仪冷冰冰:“怎么没事?他不问缘由就让那只鹰过来欺负人,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边被两个好友拦着、低头出神的原霁听到了关妙仪的声音,抬眸看去,慢悠悠抱臂笑:“家里来了客人呀,客人倒管主人要说法,真稀奇……”
关幼萱见堂姐眼眸更冷,当即抓住自己的手腕嚷痛。关妙仪向她看来,那个和她梦中少年将军一模一样的少年郎也一滞,向她望来。关幼萱心中乱糟糟,她低声对堂姐说:“姐姐我手疼……”
关妙仪心疼:“我们找医工去……手被鹰抓到了么?”
关幼萱胡乱应着,只求赶紧哄走姐姐。其实她身上没有伤,原霁虽然粗鲁,却除了摔痛了她的背,没有让她发生一点意外。关幼萱一边被姐姐扯走,一边回头,几分迷离地看向身后人。
睫毛像女郎一样长翘,原霁眼睛乌光闪闪,与她四目相对。
关幼萱腮畔一烫,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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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泗和赵江河在原霁耳边说着他冲动了。
李泗还好,赵江河一路唉声叹气:“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去找小淑女算账……那可是你二哥的小姨子!以后和你不也是一家人么?你这样,你二哥多为难!”
赵江河观察原霁的脸色:“你二哥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必然又要罚你了!”
原霁淡漠:“我没错。”
李泗一张小白脸,此时也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你确实欺负人家小女郎了呀,‘十步’都要啄人家的眼睛……”
原霁懒得跟他们解释,说“十步”的行为在自己控制范围内,如果不是他们和关妙仪大喊大叫,关幼萱不躲,“十步”也不会弄错……李泗还在说:“要不,你主动跟你二哥先认错?”
原霁不耐烦:“认什么错?不是我被人赖了一个未婚妻么?我还没找姓关的算账呢!”
赵江河顿时阴阳怪气,声音抬高:“什么?你还没找?刚才的不是么?你还要算账啊——你疯了,你完了!你二哥要揍你的……”
说话间,他们三人已经相跟着到了原霁的屋舍前。两个好友要跟着原霁踏进他的房舍,不想原霁回头,就把门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
原霁侧臂拄在门内:“打了胜仗,我要休养生息,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二位请便,恕不远送。”
李泗和赵江河无言,二人对望一眼,只好先走,一路摇头叹气:“就他这臭烂脾气,估计明天一顿打是少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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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自己。
他洗浴了一番,洗去了一身风沙,才舒服一些。他出去给大鹰喂了点儿吃的,想到了方才那个关家女郎,他迟疑一下,还是决定等明天再说,他又没错。
谁让她先造谣?
等明儿她道歉了,他再道歉。
怀着这样的心情,原霁早早上榻睡觉。他明日还要见二哥,汇报自己出门这几天打探到的敌情,他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想那个小女郎的事。常年的军旅生涯,让原霁沾枕就眠。
陷入睡梦前,原霁不曾想到,他会在梦中见到白日那个差点被啄瞎眼睛的小淑女。
他梦到天亮了,他踏步进入大堂,正看到关幼萱姊妹与自己的二哥站在一处。原让招呼了一声,关幼萱回头,看到走来的原霁。
关幼萱露出笑容,打招呼:“你便是原小将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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