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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人,对长安,是怀着一腔怨气的。这种怨气一直积累,常年积累……便是原家,也压得很困难。朝廷也担心我们家拥兵自重,一直想找合适的人替代凉州的原家。可是一旦原家不存在了,整个凉州都要一线崩溃,长安又不敢动。”

关幼萱听得呆住。

她喃声“凉州的问题,好复杂。”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原霁颔首。

走了半天后,他想通了一般地笑“不过如今比以前好一些了。有关家联姻,我们家总算打进了一点长安世家圈,在中枢的话语权不会像以前那般弱了……你嫁来凉州,我挺高兴的。”

关幼萱黑眸望他。

她抿唇笑“那夫君,我让你更高兴一点,好不好?”

原霁不解,见她依偎过来,向他招手示意他低头。小女郎嫣红的唇、银翼般的眼睫,在原霁面前放大。

关幼萱将一卷牛皮卷,郑重地放到原霁手中。她抬头“……你为什么表情这么失落?”

原霁瞪她一眼,狼狈地错过目光,嘟囔着翻开她递来的牛皮卷“这什么?”

这是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单,后面跟着简单的背景调查,以及朝廷应该发的抚恤是多少;没有亲人的,也努力考证了一表三千里的亲人。实在什么亲人都没有的,牛皮卷上依然统计好了人数,方便设衣冠冢。

这份名单,凝聚着死去将士的哀恸悲凉。

刀子般的冷风挂过面颊,原霁缓缓抬目。

关幼萱低头“你之后还要继续去给人送抚恤,不是么?我管束翼哥要的名单,又去查了资料,才写好了这些。

“我说过陪你的。这条路,便会陪你走完的。”

原霁目光温柔地望她。他莫名地心情怅然,又很轻松“原来这就是你和束翼的悄悄话。”

原霁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五六日的时间,他都和关幼萱在忙此事。

越是见多这些伤员和死人留下的痕迹,或者什么痕迹也没有,原霁便越发沉默。他渐渐懂得原让评价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开始明白人命的珍贵。

这些年,他二哥日渐沉默,冷情冷心,对婚姻也不上心。关幼萱的堂姐死就死了,原让并没有追究。未必不是心生疲惫,厌倦这些。

所有的抚恤工作已经结束。三月底的寒风墙角下,原霁捧着一坛酒,一人坐在墙根下独饮。皓月在天,关幼萱在束翼的告状下寻到原霁时,他脚边已经堆满了酒坛。

原霁抬起眼,眼睛倒很清明。他抹一把脸,低声骂一句脏话“束翼那个叛徒,又去找你了。”

小七夫人一点也不讲究他坐的地方杂草丛生,黑qq得很吓人。关幼萱坐在他身旁,伸手管他要酒。原霁别过肩,凶她“小女郎喝什么酒?要是安慰我,不必如此。”

关幼萱嗔“谁安慰你啦?你见了那么多死人,你心情不好,难道我陪你那么多天,我就无动于衷么?我也要借酒消愁,不然,夫君,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可怜巴巴,声音又软,还抱着他手臂哀求。原霁心中本是烦闷,更被她蹭得一身火。他火大地丢了一坛酒给她,想她爱喝就喝。

关幼萱好奇地饮一口酒,在嘴里砸几下,她又低头喝。原霁一会儿没看好,回头一看,她小半壶酒都喝了干净。原霁瞠目盯着她白净小脸,心想难道自己的新婚夫人是个醉鬼?

下一刻,关幼萱头“咚”一下,靠在了他手臂上。她唇角挂着一丝笑,恍恍惚惚的“夫君,我、我好像喝醉了。”

原霁扫她一眼雪白的腮帮,并不在意。他以为她在逗自己“哪有人喝醉像你这么清醒的?我看你很正常。”

她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硬邦邦的手臂,坚持“我真的醉了啊。我、我舌头好像麻了。你看——啊!”

她冲他张开嘴,凑过来要让他看她舌头。这番举动,将原霁吓得手一哆嗦,手中酒坛摔了下去。血液逆流,面颊爆红,都是原七郎该受的罪。

关幼萱碎发沾唇,粉红的舌尖含着一丝乌发……原霁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他别头,深深吸气。

缓了半天,原霁才回头低下眼。她被他抱在怀中,眨巴着滴水眼睛,乖乖的不哭不闹,脸颊也白玉如雪,真的一点看不出醉态。

原霁心中一动,笑“你真的醉了?那——你有没有背着我藏什么秘密?”

关幼萱乜他,娇俏万分,声音在他捂着她唇的手掌下嗡嗡嗡得像蜜蜂哼唧“我师兄叫我不告诉你!”

原霁心想原来真傻了,竟这般实话实话。

可她口口声声说她师兄,又让他心里不舒服。

原霁咳嗽一声,道“那你爱不爱你师兄?”

关幼萱“不爱。”

原霁满意了,再道“那你说句——少青哥哥我爱你。”

关幼萱低头,睫毛飞翘,好像在沉思。

原霁的心拔得极高,他脸又红又烫,不知比关幼萱的醉酒反应强多少倍。丝丝缕缕的压抑和等待,让原霁快要喘不上气。

关幼萱仰头,鼻息轻蹭过他的脖颈。她抱着他脖颈,鹦鹉学舌“少青哥哥我爱你。”

☆、第28章

原霁大脑空白,紧接着撑不住笑。她的“我爱你”,让他像只鱼一般,心里头咕噜噜,向上冒泡泡——

这是一个诚实的小娘子!

关幼萱不光会说“少青哥哥我爱你”,她还会引申。她仰着脸问他:“少青哥哥爱不爱我?”

原霁一愣。

他唇角抿笑,自得地绷紧下颌。他别扭的:“你求我我就……”

原霁的快乐没持续下去,他那喝醉酒后却从脸上看不出来的小夫人磨蹭间,滚烫的额头抵着他冰凉的臂甲。关幼萱并没有听原霁的宣言,醉酒后她变得迟钝,感受却更以自己为先。

关幼萱嚷道:“你胳膊好硬啊,这是什么,我头被你撞红了。你脱、脱掉!”

原霁立刻推她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板起脸:“别动!这是臂甲,不能脱……别碰这里,这里有匕首,别摸,会流血的!”

少年郎君是大元帅的亲弟弟,一身装备齐全。他身上臂甲、臂刃不少,尽是些奇怪的、精巧的小玩意儿,叮叮咣咣一大片。可他平时走起路来威风凛凛、蹦跳自如,哪里想得到他穿的衣服这般重?

只片刻功夫,原霁满头大汗地制止醉酒小娘子,关幼萱却已迷迷糊糊地从他身上搜出了不少杀敌伤人的东西。例如匕首、绳索、弯钩、哨子、火折子、迷药……关幼萱仰头,吃惊地瞪圆眼睛。

原霁也有点脸红。他想了下,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我这是本来就这么多东西,不是针对你,自然也不是不信任枕畔人。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淑女,也伤不到我……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关幼萱趁着他絮絮叨叨又开始废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去够被他藏到身后的酒坛。

原霁低头看去,见浓密如帘的长睫下,小女郎的眼睛亮亮的,又瞪得微圆,十分可爱。只是她偷偷摸摸看的,不是他,是酒坛子。

关幼萱的手眼看就要够到酒了,原霁看到她细薄的嘴角翘起,那是压抑不住的快乐。

原霁淡定地伸出手,把酒挪一个位置。

关幼萱:“……”

由一个人的醉态,便能观到一个人平时的品性。原霁经常用这种方法观察营里的老兵,而今他观察自己的妻子。见关幼萱不急不躁,抿着唇,仍努力地去够新的位置,还想要酒坛。

原霁再挪一个位置。

关幼萱呆一下后,唇抿得更紧了。她重新去够。

原霁再伸手,这一次,关幼萱扑来抓住他的手,嚷道:“大坏蛋!”

她低头就要咬他手腕,原霁当机立断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帮,硬是让她闭不了嘴。关幼萱仰起的眼睛泪水汪汪,原霁一怔,松开了掐她腮帮的手。

关幼萱揉自己的腮帮子,瞪他一眼,往远离他的地方挪。

原霁干咳一声,抓住她的肩,乱七八糟地把她往怀里抱。原霁尴尬:“别哭别哭,我没控制好力气……你太弱了。”

关幼萱不肯被他抱,固执地往外钻:“你是谁?”

原霁一呆,然后微怒:“你真是喝多了,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你夫君!”

关幼萱推他硬邦邦的胸膛:“你才不是我夫君。我以后会嫁人,我现在还没有嫁人。你不要碰我。”

原霁跟一个醉鬼较劲:“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夫君?”

关幼萱被他抓肩搂抱得很不舒服,她长发都被他弄乱了,被压在他怀里,喘气微微,雪腮终于染上了浅红色。她仰脸认真地说:“夫君会疼我爱我,你弄得我好痛。你必然不是我夫君。”

原霁愣愣地看着她。

半晌,他缓缓松开了紧抓着她的肩,给了她自由。关幼萱松口气,晃一晃自己的脑袋,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时,原霁伸手握住她的手。关幼萱又要斥责他,要他放开她时。

听到原霁低声:“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在关幼萱迷乱的记忆中,那一晚的胡闹,留着他低哑的、轻柔的、呵护一般小心翼翼的声音:“夫君疼你。”

--

原小七郎做惯了凉州小霸王,无法无天惯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让着他。

这晚是第一次,他小心地收掉自己身上尖锐的寒刃,将刀剑全都封鞘。关幼萱对他来说是一朵新奇的、柔弱的花,他要照顾这花,便首先要自己不伤到她。

原小七郎压抑自己的本性,陪关幼萱在他们的府邸乱逛。他除了不给她酒喝,陪她将星星月亮都看了一遍。她身上的柔软,让他短暂地忘掉这几日看到的人间残酷摧残,舒缓他心中对战死兵士们的压力。

那圆滚滚的月亮、每天一个样的星星有什么好看,原霁并不知道。但是关幼萱会露出笑容,会声音甜甜地与他郑重道谢,原霁心中又吃了蜜一般甜。

“七郎,这……要不要醒酒汤?”府中仆从看到两人晚上不睡觉、这般闹,忍不住派人来问。

原霁嗤笑:“不用。”

他自信满满:“我们逛一会儿就回房睡觉。”

这一玩便玩到了后半夜,原霁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耐心。只是觉得她那样子痴痴呆呆的样子很有趣,她低头嗅花、回头对他笑的样子,很好看。到了后半夜,关幼萱撑不下去了,原霁才扶抱着她回房。

小娘子确实很乖,沾枕就眠。原霁却陪她熬了那么久后睡意全无,他撑着手臂埋在枕榻间,盯着她观察。扶疏帐影飞扬,黑暗中,原霁野狼一样的目光一寸寸地梭巡自己的妻子。

这是他的。

凉州是他的。

原让二哥是他的。

关幼萱也是他的。

他像是孤狼,看守沙漠中的萱草花。他努力地养这花,想她怎样才能在这里活下来,不枯萎,日日陪伴他。

--

天亮后,关幼萱怔怔地抱着被褥裹着自己的身子,沮丧地挨在床里侧坐了许久。只她一人,原霁并不卧床。

原霁的日常比旁人要健康有规矩得多。他每日天不亮,就雷打不动地出去练武。刮风下雨也不改。之后他有时候回来吃点早膳,逗一逗她玩;有时候他就直接走了,去军营里跟老兵们一起吃早膳。

他的每日行迹非常简单。要么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去哪里耍玩,要么在军营里帮他二哥做点什么,要么偷溜出武威郡,悄悄去战场外沿上晃一晃,看有没有功夫能让他上战场。

关幼萱若想见到他,只消去街上问一问百姓们看到小七郎去哪里了,原霁的行迹便会暴露无遗。

可是关幼萱不想见他。

关幼萱自我唾弃地抱着膝盖在床上反省,怨自己昨晚为什么要好奇地喝酒。她记得喝醉后的所有事,记得原霁是怎么笑嘻嘻地抱她,诱拐她说“我爱你”的。

哎,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呀?梦里他明确说不喜欢,现实里他又好像和她玩得很好。

可是关幼萱第一次做梦后,拿着原霁的画像去凉州找这个人,她真的找到了原霁……这些都让关幼萱觉得梦是真的。

梦是真的话,他就是不喜欢她呀。她都嫁错了人,不应该拨乱反正么?

可是……关幼萱咬唇,时而想到自己在祠堂上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时而想到自己出嫁那晚见到的浴血归来的原霁和将士们。她一会儿想他坐在墙角下喝闷酒,一会儿想到他在漆天大雨下走向她。

那一身血的人,问她:“你还要不要我。”

“小七夫人,该洗漱了。”外头姆妈温柔地跟关幼萱打招呼,“您阿父要离开凉州了,今日要来府中看您。府上备了宴送老丈人,小七夫人自己可不要迟到呀。”

关幼萱听到这里,更纠结了——阿父他们都要走了,自己还没想清楚。

--

原霁今日并没有去军营。他的老丈人要来府上参宴,宴后就要告别凉州,回返姑苏。原霁当然要好好地在老丈人面前表现一下。

他心中觉得自己总是在关幼萱父亲面前闹笑话,让她阿父很看不上他。

小七郎暗自省神,提醒自己这次不要闹笑话。

原霁练完武后,便随意爬上一屋顶。昨晚没睡好,他现在便躺在屋檐上晒太阳补觉,他的大鹰在他身边踱步。一会儿,闭着眼的原霁耳朵一动,听到了下面细绵的脚步声。轻轻柔柔,走在棉花上一样……原霁心中一动。

果然,下一刻他听到了来自下方的关幼萱的嗓音:“十步!”

“十步”振振翅膀,从屋檐上飞下,落到关幼萱面前。关幼萱眼眸弯弯,她伸掌来托这只大鹰。但十步越来越懂事,它怕压到关幼萱,脚爪子只意思性地在她手上踮了下,便重新虚浮在她面前。

关幼萱:“哇,十步,你越来越聪明了。你早上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十步”啸一声,着急地拍翅膀向上飞,飞向屋檐。它站在屋檐檐口冲着关幼萱叫,想提醒关幼萱,它的主人就在这里。它围着关幼萱飞,又飞到扶梯前,提醒关幼萱爬梯.子。

平躺在屋顶上的原霁唇角翘起,他眼睛并没有睁开,甚至连躺的姿势都没有换一下。

少年手指一弹,一道劲风就袭向那只肥鸟。“十步”尖啸一声,被原霁从屋顶打了下去。它倒栽葱一般噗通摔下去,关幼萱吃惊地张手来接。

关幼萱:“十步,你不会飞了么?”

十步:“……”

“十步”不掺和两个人的游戏了,它郁郁寡欢地落下,低头吃食物。关幼萱耐心地给他梳理毛发,夸它:“你是我见过羽毛最漂亮的大鹰了。又黑又亮,像黑墨水,画上去的一样。你这么好看,一定有很多雌鸟喜欢你?”

“十步”洋洋得意地挺胸脯,尖喙一翘,眼睛朝天。

与他主人一模一样。

关幼萱乌眸噙笑,忍不住扑哧一声。

--

关玉林在裴象先的陪伴下来到原府,第一时间自然去见女儿和女婿。府中仆从说小夫妻二人一起去玩了,关玉林一愣——

听上去小夫妻二人关系不错啊。

裴象先笑:“小孩子心性不定。我们并不是要拆人家姻缘,不过是随缘罢了。只要小师妹过得好。”

关玉林神情抑郁,却也只能叹口气——萱萱怎么就喜欢了原霁呢?

两家距离,实在太远。他家业在姑苏,难道能搬到凉州陪女儿么?死乞白赖在凉州硬耗了这么久,姑苏那边的弟子们一直来信询问,关玉林终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怕女儿被原家人欺负。

关玉林和裴象先在仆从的领路下,穿廊过山,走过绿树疏影。这里园林布置自然不如姑苏,但雄浑古朴,也彰显了原家在凉州的气派。

师徒二人行在廊道上,二人一眼看到了前方的一厢房外,关幼萱掩在树影下的纤纤侧影。

关玉林不满:“怎么只看到我们萱萱?原霁那小子呢?”

裴象先仰头眯眼,迎着刺眼的太阳努力辨认:“老师你看房顶,那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影?”

--

关幼萱喂“十步”吃饱喝足,仍不离开这里。她低声细语地和大鹰说话,听在上方原霁的耳中,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不重要的事。

但关幼萱很快说到了原霁。

原霁伸长耳朵。

关幼萱轻声:“十步,你知道你主人在哪里么?”

十步嗤之以鼻地望天。

关幼萱脸红:“我悄悄和你说呀,昨晚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和你主人一起。”

关幼萱出神:“……他是好人呀。”

关幼萱锁眉愁苦:“你说,我怎么能不伤他心的,和他好好分开呀?”

她发愁中,忽听到上方屋顶传来木架掀倒的声音。

原霁的声音与此同时:“关幼萱——”

隐含怒意。

关幼萱仰头,裙袂微扬,抱鹰而立。他想让她看到的时候,她才能仰头,看到一个挺拔的少年郎君逆着光,坐在屋顶上。

原霁跳下屋顶,纵步向她。他因她一句话便愤怒,越看她懵懂的样子,越是生气。他不知怎么面对她,便看向关幼萱抱着的那只正在看戏的蠢鸟。

从远处看,只能看到少年夫妻亲昵的站在一起。而近处,原霁抓着关幼萱手腕,咬牙切齿,一腔怨气用高斥声传递:“别碰我的鸟——”

“十步”被吓得拍翅飞起来,关幼萱呆呆看他。关玉林艰难的斥责声响起:“原小七郎,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庭广众,说什么鸟不鸟的!你这是公然调、戏我女儿,闭嘴!”

原霁:“……”

他的一腔怒火偃旗息鼓,他转头,看向比他更愤怒的关玉林。

原霁呆了片刻,脸爆然一红,听懂了关玉林说的是什么。

裴象先低声尴尬:“老师,小七郎说的是他那只叫‘十步’的鸟。”

他停顿一下:“不是您误会的那个意思。”

关玉林:“……”

于是满场更静。

仆从们低着头,关玉林僵硬着脸,裴象先努力维持微笑。

关幼萱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们都在说什么呀?”

满场便静得更静,惊得更惊。

--

关玉林和原小七郎临别前的最后一面,原霁继续以尴尬收场。

关玉林为了免除自己的尴尬,便说原霁是大声咆哮自己女儿,向原让控诉。

自然这才是小夫妻的真实情况。

原二郎请亲家吃饭前,先解决原霁欺负亲家女儿的问题。

只是在关家面前,原让总要维护一下原霁。他耐心地问原霁:“你真的那般大声地吼萱萱了么?你为什么要吼萱萱?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你说出理由,我看其中是否有误会。”

原霁怎会说关幼萱说要离开他。

多丢脸。

关幼萱在旁:“是因为我对夫君说了……”

原霁翻脸冲她:“闭嘴,不许说!”

他道:“是我无缘无故地冲她吼,没有别的原因。我脾气一贯这样,你们不是都知道么?”

当着关玉林的面,原霁敢这般说关幼萱,这一下,原让的脸也冷了下去。原让淡声:“目无尊长,不敬妻子。罚你五十军棍,当场执行。你可有怨言?“

关幼萱登时急了:“二哥,不是这样的……”

原霁打断:“没有怨言。”

他狠狠地瞪一眼关幼萱后,别过脸,不再理她,站起来往庭外走,招呼军棍上场。

关幼萱眼圈微红,跟上去与原霁道歉并说话,他却不理。

关玉林和原让对视,关玉林目光闪烁。关玉林这般大儒文人,有些被军法吓住。他迟疑:“五十军棍,有点儿多?会把人打残?不、不至于这样……只是小夫妻吵嘴……”

原让微笑,说放心,原霁扛得住。

但那军棍声听在常人耳中,哪个正常人受得了?

关玉林眸色闪烁,心知原家家法之狠,原让是用这种严苛的手段向关家做保证。关玉林只好叹气,对女儿在凉州的生活,不那么担心了。

何况——

只是他和其他人离开凉州。

裴象先不走。

裴象先答应自己的老师,会照顾小师妹。小师妹若想离开,自己会和原家协商。

--

夜半三更,赵江河打仗回来,还一身血腥,他人已经待在了原霁的寝舍中,啧啧啧地欣赏原霁又被他二哥打了。

原霁趴在榻上,上衫尽褪,束翼坐在旁边一边吃糖,一边给他上药。

满屋子药味,呛得赵江河感慨连连。

赵江河:“你这三天两头挨揍,是不是有点不好啊?还以为你成婚后能少点伤呢,你夫人看着多心疼啊。”

原霁脸黑。

他压眉闭目,闷声:“别提关幼萱。”

赵江河挑眉。

而正在这时,他听到外头侍女的动静,一会儿关幼萱轻柔软糯的声音传来:“夫君,我给你送伤药,我进来看看你好不好?”

原霁朗声:“不用,我不想看到你!”

一会儿,关幼萱声音低弱失落:“那好,我让侍女把药给你拿回去。”

她的脚步声正要走远,听到里头原霁不动声色的问话:“你要去哪里?”

关幼萱答:“你不是不想见到我么?我今晚去隔壁厢房睡。”

原霁慢条斯理:“这般迫不及待地与我分床?我听说你师兄留在这里,不跟你阿父回姑苏去。你们是不是打着什么主意?”

那便是走也不许走,近也不能近。情爱的谜题千千万万,谜底只有一个。隔山看雾雾不退,你便走向雾。

门被推开,关幼萱出现在了赵江河的视线中。打过招呼后,赵江河看那趴在床上的原霁,见他连忙起身要去拿衣裳遮挡。

绕过山水画绢布屏风,关幼萱袅袅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原霁:“你站住!不要过来!你过来干什么?”

他又像个大小姐一样矜持了。

关幼萱已经见过他这个样子,便柔声细语:“我回来睡觉呀。我师兄是担心我,才留在凉州的。我们并没有打什么主意。你不要因为我随口一句话生气嘛……束翼哥,我来帮夫君上药。”

原霁:“不用你。”

束翼也是个少年,玩心分外重。他当即快乐地放开药瓶药膏,跳起来就翻出窗子:“那我去玩了。”

原霁:“……”

赵江河不知道原霁和关幼萱白天发生的事。见小娘子在床榻边坐下,拿起纱布药膏,原霁还是那副不屈服、“你敢碰我试试看”的眼神。

试试就试试。

关幼萱的手搭在原霁肩上,抚摸他后颈。原霁后背一下子僵硬,想要跳起。关幼萱把他想象成是一头受伤的卧着的小狼,只会嗷嗷叫,却咬不动人。关幼萱新奇无比,她按着他受伤的脊椎不让他动:“你乖一点嘛。”

小女郎的手让他浑身不自在,原霁沉着脸就要忍着伤痛爬起来。关幼萱偏脸想一想,自己以前是如何照顾自己养大的那只兔子的。她便一边摸他的后背,一边俯身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一口。

关幼萱发丝贴着他滚烫的脸,小声:“趴回去嘛。给你上药好不好?”

她又来!

脸颊湿润,香气绕鼻,原霁汗毛倒立,一瞬间血液逆流,下腹有了感觉。他颤了一下后,将呼吸放平,屈辱地趴了回去——不能丢脸。

赵江河观看他们小夫妻嬉戏半天,不禁羡慕:“哎,少青这,弄得我也想成亲了。你们小夫妻感情真好。”

关幼萱心虚地悄悄瞥一眼原霁,原霁冷冰冰:“你眼瞎了么?”

男人了解男人。

赵江河对着他坏笑:“你有本事就起来,推开人家说我不要你,大义凛然地走出屋子去!你敢么?”

☆、第29章

两人当夜依然同床。

关幼萱闭上眼睛,想到白日原霁被军棍打的那一幕。

黑暗中,关幼萱轻轻挨过去:“夫君……”

原霁拉扯自己的被褥,往床外的方向翻。他堵着气,很明显不想听她解释。

关幼萱有了烦恼,心中有点难受,做了一晚上模糊的梦。关幼萱睡得不沉,所以原霁起身的时候,她一下睁开了眼。

帐中昏昏,关幼萱看到原霁披衣坐起。他oo@@地穿衣下床,关幼萱看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糊里糊涂地跟着坐起:“夫君,你是要如厕么?我帮你。”

原霁:“……”

他原本不想理她,但她这么一句话,让他忍不住扭头,看她的眼神几分诡异。

原霁恍惚,声音里带着晨起时的沙哑:“你说什么?”

关幼萱低着头抱紧被子,愧疚道:“你被打了啊,你身上旧伤新伤一大片,必然行动不便。天还未亮你就起来,定然是要去如厕。这次的事是因我而起,我当然要帮你呀。我起码能帮你脱、脱裤子什么的……”

关幼萱见他长久不说话,便自觉明白了他的顾虑。她善解人意地爬向他,原霁立马站起在床下,拢紧自己的衣带。他看着行动自如,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关幼萱忍着害羞:“夫君,我们是夫妻,我可以帮你做一些私密事呀。”

原霁哼:“这时候想起我们是夫妻了,昨天不是口口声声要离开我么?”

关幼萱愧疚低头,原霁略微好受一点。原霁嶙峋修长的指骨,扶住床柱。

他深吸口气。

再深吸口气。

原霁:“第一,我手没残,我如厕不需要你帮忙。”

原霁:“第二,我不是要如厕。我是要去练武。”

关幼萱震惊:“可是天还没亮……”

原霁:“这就是我每天练武的时辰。”

他轻蔑地看她一眼:“战场上的将士,会因为受点轻伤就休息么?娇气。”

关幼萱便诧异地坐在床上,看他那么趾高气扬地走出去。关幼萱终是担心他身上的伤势,她急急忙忙地穿上衣,第一次在天没亮的时候,去了原家的小校场。

--

原霁和束翼站在小校场中,挑着武器。

清晨冷风阵阵,束翼打哈欠抱怨:“你不是受伤了嘛,我还想着你受伤了,我能歇两天呢。这么早,‘十步’都没起来。”

原霁面子上挂不住:“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受伤,你就不用练武了?你肯定退步了,小心月底被束远哥骂。”

束翼扮鬼脸:“我才不怕他!现在开始打仗了,他跟原二郎天天在军营,只要我躲着,他就想不到我。只是你为什么还要来校场,受伤了都不休息,你没有享福的命。”

原霁颓道:“还不都是关幼萱。”

他说:“我去如厕她都要问。我岂是她能猜中的男人?我只好来校场了。”

他扶了一下枪,当即因后背灼灼的伤而痛得龇牙咧嘴。

束翼望天:“自作自受。”

原霁踢他一脚:“快拿枪!随便练一练就好了。你小心点,我后背使不上力,你别打伤我。”

束翼笑嘻嘻:“知道知道。”

两个少年便拿起武器,吊儿郎当地对打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偷懒的,说是练武,更像慢动作敷衍,随随便便。一边打,两个人还聊天。却是忽然,束翼看到了原霁后方一个从薄雾中远远走来的身影。

束翼高兴地睁大眼睛:“哎,那个好像小七夫人哎……哎呀七郎!你疯了!”

他对面那懒洋洋的陪练对象,突然之间变得精神起来,手中长.枪猎猎生风,锋刃卷着杀气,直冲束翼面门。束翼猝不及防地换招,狼狈地在地上一翻滚躲开。原霁正好和他位置互换,冰刃再次袭向束翼。

这一次,原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向这边小跑而来的关幼萱。

束翼大骂:“你混账!”

他不再让原霁,不管原霁还受不受伤,扑上去二人便真正打起来。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打。哪怕关幼萱看不懂,她立在小校场边缘,也有些被那寒冽的冷风裹卷。她呆呆地追逐着场中原霁的身影——

他打起架时,狠劲和神气同时具备。他威风凛凛,不屈不挠。关幼萱认识原霁之前,从没见过有儿郎这般能打,这般三天两头地挂彩。

有时候是手臂、有时候是额头、有时候是后背……

关幼萱望着场中那身法敏捷、举手投足间都煞气满满的少年郎君,她不禁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

也许弱者天生向往强者。

温柔喜欢强悍,年少爱慕英豪,淑女为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天然折腰。

关幼萱裙裾和额发都被场中寒风拂起,她轻轻地围着那个圆走了几步,想更多地看到原霁飘忽凌厉的身影。

束翼一个腾空掀翻,将原霁猛踹出去。原霁用长.枪抵着地面,刺啦巨响声让他划速减弱。他从半空中落下,提枪转身杀来时,束翼轻功了得,又是一个大篇幅的掠起,绕了开。

原霁对上了关幼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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