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谢迟跟她说的只是府中的人员要变一变。
因为他晋了爵位的缘故,府中可以用宦官宫女了。宫里选好的人大概这两日就会到,府中原本服侍的老人则要减一些。
说白了就是,没签卖身契的都让回家另寻活计去,签了卖身契的,婢女可以留下,小厮一概发卖走,用宦官顶上。
这倒不难办,因为府里虽然说起来有百十号下人,但其中八成都不是卖进来的。而且这八成里,还有那么三四成不止在他们一个府做工,像什么花匠啊,修修补补泥瓦匠、漆工啊,都是在担府中差事的同时还兼着别的活。也就是说,纵使没了这边的差事,也不太耽误人家养家糊口。
谢迟便跟她说,那些只在府里伺候的,多结一个月的月钱给他们。免得突然断了生计,逼死人家一家老小。
叶蝉认真地应了下来,知他是又想起佃农的事了。佃农的处境当真令他们颇感震撼,别说他了,连她都一直记着,一想起来就觉得百姓过得真不容易。
所以他近来都更加柔软了些,慨叹民间疾苦的同时,对下人也多了几分关照。在次日进宫觐见之前,他又让刘双领取了几张卖身契来给她。
他跟她说:“这几个都跟了我好几年了,也都还有家人在世。你抽空让人去户部给他们办个户籍,再每人给二两银子,让他们回家。”
这就是还了他们自由身,不必再被卖来卖去的了。叶蝉先找人办了这事儿,又把青釉几个叫来问了问,跟他们说你们如果想回家,我也给你们自由身,结果四个人都在她面前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一时还以为她们是不敢说实话。
叶蝉便道:“别害怕,我当真的。当下是个好机会,你们走了我让宫女顶上差事就是,日后再提可就不太好提了。”
四个人对望了一眼,青釉上前躬身道:“……不是那么回事。”她说着叹了一声,“君侯身边的小厮都愿意走,那是因为他们卖进来时都还小,如今都长大了,回了家便是个顶用的劳力。可我们姑娘家不一样,回去总归要被嫌弃吃闲饭的,免不了还要再被卖出来。”
青釉怕吓着叶蝉,不敢跟叶蝉说她有位表姐就是那样。那表姐长她将近十岁,从主家得回自由身时她还没被卖出来。表姐当时可高兴了,以为自此就能在家中留下。可也就过了一个月不到,她爹娘就给她说了门亲事。
——说是亲事,其实也就是把她又卖了一回,拿她换了彩礼而已,夫家的岁数都够给她当爹了。表姐不肯啊,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还是被塞进了轿子,之后就再没了联系。
如果要落到那步田地,她为什么不守住现在的好差事?就为想家?她可一点都不想那个所谓的家。
四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想法,七嘴八舌地就把叶蝉给说服了。连带着还表了一番忠心,说愿意伺候她一辈子。
待得她们从叶蝉屋里退出去,宫里送来的人也恰好都到了。前宅的直接交给了刘双领,到后宅侍奉的就到了她这儿。
老夫人和老爵爷那边不换人,粗实的丫头也直接安排去各处就得。要她分配的主要是给正院和西院的宫女,她这边是四个,西院是三个。
另外还有几个宦官,内侍局已经给分好了。她这边四个人,领头的叫周志才。西院三个人,领头的叫李明海。
叶蝉受了他们的礼,挑了四个顺眼的宫女留下,余下的便和那三个宦官一道告退去了西院。
按着一贯的规矩,宦官是已经挨了一刀的人,只能好好办差。但宫女日后还要放出去,难免心高气傲,便要改个名字,算是提点她们身份。
叶蝉想了想,按着青釉、红釉、兰釉、白釉这四个,给新来的改了差不多的,叫青瓷、红瓷、蓝瓷、白瓷。
四个人又给她磕了个头,青釉便领着她们先退了出去,先安排住处。过了会儿,和叶蝉差不多大的白釉挑了帘进来,悄悄跟她说:“夫人,这几个宫女姐姐……心气儿挺高的。”
“怎么啦?”叶蝉压着音好奇道,白釉正要说话,见周志才躬着身进了门,就暗自一吐舌头,不敢说了。
宫里,谢迟昨天白等了一整天,今天终于见到了皇帝。
他行过礼,把近来在工部户部办事的心得呈上,皇帝没急着看,喝了口茶就问他:“你是不是找工部尚书的麻烦了?”
谢迟一哑,接着便想他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只听皇帝又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谢迟只好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完后等了等,见皇帝没反应,又跪地添了句:“陛下恕罪。”
……他还不情不愿的?
皇帝心下好笑:“你胆子倒不小,刚让你去走动走动,你就敢上门威胁尚书?”皇帝说着,信手将一本折子丢到了他面前的地上,“你自己瞧瞧,曹尚书可没说你的不是。人家是怕你事后照旧参他一本,先来跟朕解释一二。”
曹尚书奏章里的话,大致就是说和勤敏侯稍稍生了那么点不快,但这事是他不对,是他御下不严。勤敏侯为人刚正,做得是对的,他日后改,他一定改。
谢迟跪在那儿草草看完,曹尚书倒确实没说他的不是,相反还夸了他一番。不过他还是被陛下问话问得……有那么点儿委屈。
他阖上册子,嗫嚅着又道:“臣就是……就是想给朝廷省点钱。”余光瞥见皇帝从御案后站起身,他又赶忙闭了口,低着头不吭声了。
皇帝踱到他面前,看了他半晌,到底伸手虚扶了他一把。
谢迟站起身,皇帝把他手里的奏章拿了回去,语重心长:“今日正好得空,朕与你论一论这事。”说着顿了顿,又道,“你方才说以小见大,不能纵容官员一次次这样乱花银子,这话不错。但朕想问问你,你做这事时,有没有想过若你已正经在朝为官,此事之后与同僚的关系要如何处?”
“臣想过……”谢迟锁了锁眉,“可臣又觉得,诸如这般的事,总要有人站出来说。不能一个个全为了所谓面子、或者为了一己私利就闭口不言。若满朝文武都那样沆瀣一气,朝堂如何清明?长此以往,岂不成了国之大患?”
皇帝拿曹敬时的那本奏章敲他的头:“朕没说你此事办得不对。朕是问你,若日后遭同僚排挤,你该当如何?”
谢迟因为得到肯定而暗喜了一下,接着思量起皇帝的问题,最终道:“结果是好是坏,臣都担着便是了。反正……”
“反正你也不在意阖家的性命会不会一起搭上?”
谢迟一下子语结。
皇帝看着他骤然发白的面色又笑了:“你可真是年少轻狂。”
年少轻狂才会不计后果,哪怕是明摆着的后果,也可以因为热血上头而顾不上。
这样好么?在他这个年纪,这是好的,在朝中这也难能可贵。可身为天子,他不希望底下的臣子是这个样子。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缓缓又道:“谢迟你听着,古往今来,那些因为舍身取义载入史册的名臣,哪个也不是不计后果。若真不计后果,他们只怕坐不到那样的官位,便已或死或贬,最终也只是个无名小卒。”
谢迟浅怔,随即发觉似乎是这样。史册中枉死的名臣,绝大多数都是颇有地位的人。譬如岳飞,若他只是个军中小卒,大概死也白死,不可能受千载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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