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闻声皆将目光向自己投来,正神游天外的钟意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对方指的竟是自己。
钟意下意识的向身边的宣宗皇帝看了过去。
宣宗皇帝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回了迈得木里棋一句:“这是朕的妻子,你既叫朕一声君父,便也该称她一句母亲……你既有此意,不妨先叫你的亲生母亲出来与大家开一开眼?”
迈得木里棋大窘,但叫众人最后都不禁吃了一惊的是,迈得木里棋窘迫罢,竟然还真叫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胡人老太出来,当众跳了一曲胡旋舞,然后呵呵笑着对宣宗皇帝道:“君父莫怪,母亲她年纪大了,笑得有些不尽人意……不知这位母亲?”
“老人家跳的也已经很不错了,”宣宗皇帝也跟着呵呵笑着赞赏了句,然后话锋一转,面无表情道,“不过这是你们这边人的风俗了,在我们大庄,如果自己的妻女被人要求当众起舞,便是对主人家的一种挑衅与羞辱,得要拔出剑来一对一的当场生死决斗才行……”
宣宗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扬手抽出了侍立在他身后的傅长沥腰间的潺水剑,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这把潺水剑,当年跟着外祖父时,亦是在你们这边大放异彩过的,朕武艺平平,自然比不得外祖父当年,迈得木里棋,你可要与朕来领教一二?”
迈得木里棋听得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既是对宣宗皇帝言语间隐晦暗示的当年白寨之战时敕勒川惨败而感到的屈辱,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宣宗皇帝竟会如此郑重其事,只为了一个女人而在两边邦交融洽场合大动干戈……但无论如何,迈得木里棋今日是绝对也不想因为这等琐事而平白无故地得罪宣宗皇帝的。
迈得木里棋忙不迭地连连摆手,做出一副被吓得惶然变色的模样来,颤颤巍巍地解释道:“不不不,君父有所不知,其实按我们草原上的规矩,请一位漂亮的女郎跳舞,这是对她美貌的赞扬,绝无冒犯、亵渎之意,绝无冒犯、亵渎之意啊!……君父息怒、君父息怒,是儿臣话有不周了!”
迈得木里棋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朝着宣宗皇帝与钟意的方向哐哐哐实打实地磕了好几个头来。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彼此间也不用装什么聊斋了……草原上有什么风俗,宣宗皇帝本人也并不是不知道,但大庄那边又是什么民俗,宣宗皇帝也不信迈得木里棋本人会不知道……只是对方既已如此作出如此模样来了,宣宗皇帝冷冷地盯了人半晌,轻嗤一声,将手从按着的剑上挪开了。
不过经了这么一打岔,之后场上的氛围就再也调和不起来了,两边草草收场,各自散下,钟意回了塞北行宫守着孩子,另一头,宣宗皇帝则召了三位亲近心腹来,连夜点灯分析起如今敕勒川内的形势来。
——“这明显是在试探陛下对他们那边的态度,”傅长沥望了望皆是凝眉沉默的剩下三人,只得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抛砖引玉道,“拿意嫔娘娘做引子,也不过是想看陛下如今待敕勒川那边究竟是想拉拢怀柔,还是仍警惕备至。”
“不止,”宣宗皇帝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眉头紧蹙道,“他既能叫了自己母亲出来跳舞,最后还当众下跪……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试探态度‘可以说明的了。”
“柔顺备至,必还怀有旁的狼子野心。”
“很简单,”赵显亦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他那是想求人,或者说,他们如今正是有求于大庄。”
“此话何解?”冯毅忙不迭的跟上,伸手捅了捅赵显,直白道,“你若是知道什么,那现在就直接说了!这回我们都信你的,快说!”
“依我愚见,”赵显顿了顿,言简意赅地概括道,“他们这是想打柯尔腾。”
此言一出,殿内剩下三人皆是一怔,继而又各自沉默了下来。
犹豫片刻后,还是冯毅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悄咪咪地朝着傅长沥的方向多看了两眼,然后极为中肯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倘若真是如赵小公子所言,敕勒川如今是想打柯尔腾了,故而才先来想试探试探我们这边的意见……于我们来说,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五十年前武宗皇帝率兵打遍塞外诸胡无敌手,最后连敕勒川这个塞外杂胡的老窝都被大庄打碎了脊梁,跪地称臣,割让赔款……可以说,大庄整个北部的边疆地图中,只西北缺了柯尔腾那一块,如鲠在喉。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大庄打不下柯尔腾,而是因为当年呼和韩率西北十二盟南下,只有柯尔腾的王女率其部与大庄秘密结盟,之后呼和韩被武宗皇帝反打的退让三百余里,也是看在结盟的份上,独独没有动柯尔腾那边。
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年武宗皇帝不对柯尔腾动手,除了最早结盟的情分外,还有郇渏初昔年娶了那柯尔腾王女的关系在……可如今这些故人皆已逝去了,就算能往上三代数一数祖辈的情分,那也早都被哲宗皇帝昔年弄的那一手“夜门之变”给全都搅和没了,如今再来看大庄北部形势,柯尔腾若被除去,也算是了结了大庄的一心腹余患。
故而站在冯毅的立场上,是觉得敕勒川这些人里,迈得木里棋是没颜色了些,去试探谁不好偏偏要去试探陛下心尖尖上的意嫔娘娘……但若是抛开那些风月故事,站在整个大庄的视野上,若是让迈得木里棋真吃下了柯尔腾,那便连柯尔腾也一道随着敕勒川对大庄俯首称臣了……这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傅长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以长宁侯府与郇相府的关系……他的立场,在如今这个问题上是不好开口说什么的。
“柯尔腾与敕勒川无仇无怨,迈得木里棋无缘无故便兴兵起事,却也并非正义之师,”宣宗皇帝皱紧了眉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若他们只是想打探朕的立场便罢了,若是还想从朕手里借兵……此等狼子野心之人,那便还是算了。”
赵显张了张嘴,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迫于形势止住了。
宣宗皇帝见了,便挥挥手屏退了三人,等冯毅与傅长沥走罢,最后又开口留下了赵显,直言不讳的问道:“你还有什么想法,便直接说。”
“迈得木里棋其人,应尽早除之,”宣宗皇帝既都让赵显直说了,赵显便也就毫不委婉地干脆说了,“是个祸患,留不得。”
——柯尔腾王部如何,赵显其实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上辈子迈得木里棋想挥兵柯尔腾,向洛阳求援出兵,当时的宣宗皇帝便就没有理会他们,但也不曾阻止,只是作壁上观,默许了两方各自相斗。
最后柯尔腾被敕勒川里的鬣狗狠狠咬下,后来等到宣宗皇帝驾崩,洛阳因储位之选争执不下,最后甚至闹得山河分裂……而那些对着大庄蠢蠢欲动、垂涎已久的西洋人,便正是趁此机会从敕勒川借道,经被迈得木里棋统治下的柯尔腾入境,悄无声息的攻入了大庄青州北部……后来三帝临朝,各不相服,大庄内部分裂,洋人们便趁机在大庄四处侵占搜刮……最后那些年,国势衰微,民不聊生,山河破碎,连赵显本人也不过只是带兵苦苦支撑着这王朝苟延残喘下一段时日罢了。
而赵显知道,等到上辈子最后连他都死了,大庄这气数便也是真的彻底尽了。
——不然也不会叫赵显碰上那等奇遇,能再重走一遍,及时挽救那大厦于未倾之时。
“是只杀他一个?”宣宗皇帝试探着拧眉问道,“……还是连整个敕勒川都留不得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能告诉陛下的,便只有‘先杀了迈得木里棋‘、‘不要让敕勒川残部吞下柯尔腾‘这两句。”赵显被宣宗皇帝追问得有些烦躁了起来,他自日后而归,但能看到的也甚是有限,并不是什么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赵显也并不清楚,到底是迈得木里棋此人的问题更大些,还是现在的整个敕勒川都已经沦为了西洋人的走狗了。
事实上,现在赵显整日里打交道的这些人,与他上辈子掌权后整日里打交道的那些人,早便已经换了一批人了……很多事情,赵显也是在头脑发懵地摸着石头过河做,就更别说能给宣宗皇帝什么十分确定无疑的建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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