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榕不知何时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回看了过去。
然后,便在诸鹤看不到的角度,看到了相锦唇边一抹冷漠而轻视的淡笑。
一闪即逝。
数年来无从发泄的阴郁在晏榕心间一点点凝固,终于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丝稻草。
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攥出了血,血色渐渐氤氲,连手心都变得黏腻而潮湿。
晏榕的心绪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
他极轻,极淡的弯了弯唇,语气甚至是温柔的:“这么久过去了,孤以为……两年之前的晚上,皇叔便不再当孤是孩子了。”
诸鹤;“……”
脸皮厚如城墙的诸鹤极难得的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一顿落入相锦眼中,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的神色深了几分,插了话进来:“两年……之前?”
“与你无关。”
诸鹤显然不太乐意提起这件事,登时便打断了相锦的话,随即又立刻自我推翻,看着晏榕张口就来,“两年之前的事本王也不记得了,既然都过去那么久了,太子殿下也不必再提。”
晏榕的眼睛在诸鹤面上停留许久,竟真的如了他意
,转开了话题。
方才那颗被紧急挑选出的南珠还放在美人榻旁的小几上。
晏榕微微弯腰,将那只南珠拿了起来,柔声道:“好。”
诸鹤:“?”
虽然诸鹤并不太在意这副身体,但到底身子临近式微,体力与精力都是一日不如一日。
此时再加上今天晚上被三位不速之客折磨的不浅,诸鹤疲倦得连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
他斜斜的靠在塌旁,抬起眼皮多看了晏榕一眼:“什么好?”
晏榕轻声道:“皇叔说用这颗南珠补偿孤十六岁生成的礼物,孤说……好。”
诸鹤:“……”
哦。
诸鹤大脑疲劳的转了一圈,艰难的转了回来,想了想,又盯向了晏榕腰间的那块玉牌:“既然如此,那块玉……”
“皇叔近来身子不爽,玉便由孤转交给楼将军。”
诸鹤:“?”
见诸鹤似有疑惑,晏榕又道:“皇叔不愿么?”
诸鹤:“……”
虽然诸鹤觉得那玉牌看上去似乎有点之前,日后他远走高飞若是碰上穷困潦倒之时说不定可以解个燃眉之急。
但是此刻他也懒得再跟晏榕继续讨论下去,放弃的摆了摆手:“……随你。”
晏榕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满意,他向前走了几步,在美人榻旁坐下,替诸鹤掖了掖被角,温润道:“皇叔可是困了?”
诸鹤眼皮重重的闭了几下,又强撑着睁了睁,下逐客令道:“本王乏了,你们退下。”
晏榕的手极其自然的将诸鹤耳边的几缕乌发别去耳后,声音像是带着哄:“孤才回来,不放心皇叔。不如皇叔让相锦仙师先行离开,孤再陪皇叔一会儿,带皇叔睡了再走,好么?”
诸鹤:“……”
对诸鹤来说,晏榕是个闹不出任何水花的小屁孩这条逻辑早已经在过去的日子根深蒂固。
单论危险系数来讲,晏榕远远不能与相锦相提并论。
诸鹤第一讨厌和尚,第二讨厌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佛。
于是,在短暂而片面的思考之后。
诸鹤将自己在美人榻上翻了个面,顺着晏榕的话点了点头,散散慢慢的开了口:“行……让相锦滚蛋。你再去给本王烧两个火盆,火旺点的。”
“好。”
美人榻旁琉璃盏内的夜明珠多半光芒都被遮在了床幔之外,晏榕清俊的脸明灭不定,越发显得深邃幽寂。
诸鹤的话音虽不很大,但在夜色中足以让内殿中的所有人听到。
晏榕向站在一旁的相锦望了过去,声音是一成不变的朗然:“先生,请。”
相锦的目光落在晏榕与诸鹤身上。
光影之中,两人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逐渐相交,看上去有种极其碍眼的亲密。
不过,很快,这种亲密就会永不存在了。
相锦无声的收回视线,像是终于对晏榕有了一点正视。
他悠声道:“太子殿下,小僧以为,你会好奇……为何数十年过去,我的容貌却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晏榕的目光落在诸鹤轻轻阖着的那双眼上,长而卷的羽睫盖下来,遮出一小片阴影。
“先生这是要为孤解惑?”
相锦凉薄的唇挑起一个很浅的角度:“小僧是想告诉殿下,我与你之间的差距……或者说,不同。”
晏榕眯了下眼睛。
相锦的耐心似乎突然间增添了几分。
他放下手中染着腥红血色的念珠,亦再未行丝毫佛礼,而是直直向晏榕看了过来。
片刻之后。
相锦不急不缓的开口:“就比如说,小僧可以治好摄政王的顽疾,可以卜算天数,而你,却终究会为俗世牵绊脚步。曾经如此,今后看来也是如此。”
晏榕嘲道:“你既入佛门,不潜心礼佛,却来宫中颠倒黑白,恐怕更是为佛门不容。”
“佛?我不信佛。”
相锦也轻轻笑了一下,“太子殿下,宫中与世间只道小僧名讳,却从未问过我的法号。”
晏榕抬眼:“有幸请教。”
“小僧法号吞天。”
像是说起了什么许久未在提到的往事,相锦极短暂的停了一下,“吞噬的吞,天界的天。”
随即,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向诸鹤望了过去。
只是那目光被晏榕挡了大半,看不分明。
相锦像是有些失望,他慢慢的收回视线,转身向门外走了过去。
殿门轻响。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便随着相锦的声音一并传了进来,传进内殿,传进诸鹤与晏榕的耳里。
“阿鹤……你与我
才应当是同宿同归之人。我一直,在等你。”
摄政王府的木材皆是好的沉香木。
一座王府拔地而起,当年差不多用尽了大历所有的沉香原木。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可雨声却未停。
不知是因为这夜雨越下越大,还是因为木质的结构到底不能隔音。总之,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恼人的乐音,无时无刻的侵扰着殿内人的思绪。
方才相锦离开时的几句话明明不算十分有力,但晏榕却总是无法不想起。
就像是……他本身就应该记得一些事。
却忘记了。
殿内再无他人,晏榕面上温和端良的伪装便卸了下来。
他低下头,试着在诸鹤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找出一点因为相锦方才那些话而露出的端倪,但依旧失败了。
美人榻上的人像是根本就不关心相锦说了什么,连眼睛都没张一下,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得很熟。
可就算如此……
就算摸不到前因后果,拿不到任何头绪。
晏榕依旧能感觉得到,相锦每句话之中——对于诸鹤的势在必得。
先是邬玉,再是楼苍,沈慕之,喀颜尔……相锦。
雨声在近乎悄然的夜色中显得越发嘈杂,将一切的情绪都倍加放大。
晏榕沉沉的坐在美人榻旁,眼中的神色愈加像是被寒冰所覆盖的湖面,幽深得无法见底。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塌上的那人像是畏寒似的皱了皱眉,下意识往人体热源处贴近了片刻,才恍然回过神来。
那毫无心意的十六岁生辰礼物,那数年来信口胡诌的表白。
那句句看似真心,实则无心的撩拨言语。
在无人看到的环境中,晏榕眼底的阴沉与幽戾终于不再掩藏,皆数沉沉的落在了诸鹤身上。
因为身体原因,掩在锦被中的诸鹤睡得很沉,纵然小动物似的第六感使他不太自在的动了动身子,却终归还是再一次睡了过去。
晏榕的神色阴郁,心中原本只是构想的思绪在寂静的雨声中却一点点仔细勾画,跃然耳上。
他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指尖上覆着一层从南疆兵戎归来的薄茧,也沁着放在因为攥紧拳而渗出的血。
那指尖细致而温柔的一点点抚过诸鹤的面颊,最终停在
他左眼下的那滴泪痣上。
晏榕的声音里染上了几丝带着欲的哑,又含着说不出的涩:“孤在南疆听过一个传闻,眼尾有痣,是因为前世你离去时……有爱你的人为你恸哭。”
他停了停,像是笑了一下。
“那个人是谁?”
“楼苍,相锦……还是孤?”
诸鹤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晏榕的话,还是单纯觉得耳边有些声音令他无法休息,皱了皱眉,将自己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床边的人。
摄政王的身形本就偏瘦,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越发脆弱的厉害。
锦被在榻上只隆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晏榕看着那个弧度,声音便又沉了几分。
“皇叔,为何有如此多人爱慕于你,如此多人……要与孤来争抢?”
诸鹤睡得甜腻,恍然不觉。
平日里那双撩人而明亮的眼睛安静的闭着,于是过分妖异的脸也变得乖巧起来,显得听话极了。
愈发让人……欲壑难填。
心中原本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落定,晏榕闭了闭眼,像是自我妥协后的放弃,又像是最终之欲的满足。
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是能随时飘散在夜风里,轻声唤道:“皇叔?”
诸鹤自然不会应他。
晏榕便弯了弯唇角:“皇叔,孤心悦你。”
诸鹤睡得安然自在。
晏榕动作小心的,仔细的,将诸鹤连锦被一并抱进了怀里:“孤会治好你。孤想……与你相伴今生。”
过分疲乏和三连客抽空了诸鹤的体力,他恹恹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对周遭的一切并不关注。
晏榕俯下身,在怀中人泛着苍白的唇上吻了吻:“孤便当做,你同意了。”
力道适中的手刀在诸鹤的颈后轻轻一砍,那副本就单薄的身子顷刻间便软在了晏榕怀里。
无人窥见的夜色之中。
已经长大的少年腰背皆是成熟的笔挺线条。
他站起身,仔仔细细将锦被裹了又裹,然后毫不费力的抱起了怀中在无数个日夜里心心念念的人,走出了那道曾经让少年时的他惊惧而厌恶的殿门。
时光绵长,曾经的不喜变成了无法言说的隐欲。
最为痛恨的人,也成了心尖上那点恨不得吞吃入腹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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