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身体山河日下早已经不是宫中的秘密,这段时间的闭门不出更被宫中所有人视作摄政王即将与世长辞的前兆。
掌管时辰的宫人尖尖细细的声音才一道道传出去,宫中负责记载的史官便赶来了殿中。
距离早朝下朝的时间才过去没多久,多半的大臣都还没来得及出宫回府,便在宫门前听到了这个令人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喜悦的音讯。
摄政王篡权独断,毫无政绩的行为从未给自己积累下臣子们的丝毫好感,此时人走了,反而更令众多大臣们放下心来。
许多大臣本想前往东宫去看看情况,却又想起了今日朝上晏榕所说的话,踌躇许久,多半还是先行回府等待消息。
很快,宫中的哀鼓被连续擂响了六次。
六次之数只用于王侯,是专门负责记载的史官向民间百姓传递了摄政王崩的消息。
一辆造式简朴的马车也停在宫门前,身着素衣的小厮瞅了眼自家主子突然停下的脚步,沉沉的向朱砂暗色的宫墙内望去,半晌后试探着道:“沈大人……其他大人的马车都走了,您也快上车。”
沈慕之早已不再是两年前五品的侍郎,而是一身深红色的正二品官袍。
只不过这正二品并非是晏榕提拔,而是这两年之内诸鹤亲自下旨的。
沈慕之一直并不明白明明诸鹤清楚自己是晏榕的人,却似乎从没计较过这个,从五品到正二品……只有向来不按规矩,肆意妄为的摄政王,才有胆子和莽撞这样提拔。
见他没有说话,小厮只好又道:“沈大人……摄政王在东宫之内,东宫又毗邻后宫……”
沈慕之轻声道:“方才是宫中的哀鼓响么?”
自家大人的话向来不多,看上去人冷,性格其实却非常温和,与其他朝中大官不同,对待下人从来都很是有礼。
小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大人,只有宫中的哀鼓有如此大的声音,每逢崩薨,这面鼓都是要响的。方才的六声鼓音,该是正对应摄政王的。”
正午金灿灿的日头从血红色的宫墙另一端斜斜的映照而来。
沈慕之闭了闭眼睛,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是啊……他是最后一位王爷了。”
小厮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什么,看到沈慕之的神色,却没敢说出口。
先帝子嗣本就稀少,登基是更是大肆诛杀兄弟姐妹,因此整个大历除了异姓王诸鹤,尚还在世的不过只有两三位早已被发配迁往外地的王爷。
此时哀鼓的最后六声回响,大抵就是摄政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遗言。
只可惜他再也没能见过一面。
宫门口原本停着的一架架马车逐渐走远,其余大臣们见沈慕之向宫内回望,议论纷纷。
沈慕之在朝中人脉极佳,过了一会儿,便有其中一位上来拍了拍沈慕之的肩膀:“沈兄,老哥知道摄政王对你提拔有恩,但那人行事乖张无序,谁知道他提拔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人走账清,你也不必为他难过。”
沈慕之轻轻推开半步,冷淡而疏礼的颔了颔首:“谢谢刘兄,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定请你一叙。”
那人不过三十有几,哈哈一笑,回头顺着沈慕之的视线看了眼宫中,竟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死喽!”
最终,除了沈慕之的马车,宫门前只剩值守的侍卫静默而立。
也许是晌午的日头实在太过艳烈,小厮偷偷的看了眼自家主子,竟发现他轻轻闭了闭眼,眼角似有些极难看清的泪光。
宫门前滚烫的青石板被烤得炙热,值守的侍卫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道:“沈大人,东宫今日去了很多名医,禁令想必不严,若您想去见摄政王最后一面,属下觉得应该也不会很难。”
沈慕之微微移开视线:“名医?”
“是的。”
侍卫被烈日晒出了一身汗,身板还是笔挺笔挺,“太子……不是,陛下为摄政王请了许多民间的神医来看,今日才刚进宫,唉,可惜摄政王恐怕没能等到……”
沈慕之没有说话。
宫中的侍卫基本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二品相卿出身民间,并非官宦子弟,自然也乐意跟他多说几句。
因此那侍卫又道:“属下看您都在这儿站了快一个时辰了,摄政王也不知能不能入皇陵,若您现在不去,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就像是撕开最后那层砂纸的刀,顷刻间便将沈慕之狠狠刺得鲜血淋漓。
他几乎一下子没能站稳,晃了晃才定住身形。
沈慕之将手中的几本奏疏放在了小厮怀中:“你先回去。”
小厮呆了下,傻道:“啊?那您,那您呢?”
“你回去后,替我准备一壶桂花酒。”
沈慕之幽静的声音像是一声轻叹,很快便散在了风里,“我再去……看他最后一眼。”
掌管宫中生死正历的史官已历经三朝,先帝驾崩后告病回家修养,便由他的嫡子陈子木暂时接管了工作。
生死皆乃定数,万般不由人,因此生卒史官的工作向来简单枯燥,连工作方式都是千篇一律,总也讲不出任何新意。
宫中的报丧声一传,哀鼓紧跟着响过。
六声之后,人死音散,方可记入时辰之内。
摄政王驾崩虽是大事,可大历恐怕没人希望摄政王继续活着。
才接任父亲工作没多久的新史官飞快的走完了前面的一系列操作,又取过竹简,准备进入内殿对摄政王的遗容与殿内场景做进一步记载。
然而才刚踏入东宫殿内,他就愣了一下。
因为……□□静了。
整个东宫明明外有数百位带刀侍卫,内有专门前来伺候摄政王衣食住行的几十名宫人,就连此刻内殿,只粗看一眼,也有差不多二三十人。
可是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偌大的东宫内除了袅袅升腾的安神香,仿佛一切都无声无息。
就像是……躺在内殿中美人榻上的人只是陷入浅眠,而其他人都怕惊扰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史官陈子木觉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轻而易举的便在美人榻边看到了微微弯腰,身着金丝朝服的太子殿下……又或者说,明日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
登基大典前一天,摄政王崩。
不像是以往对太子的百般欺辱,倒像是赶在他登基称帝之前……送上最后一份大礼。
纵然在南疆耽误两年,最为大历未出闺阁少女们所爱的太子殿下依旧风华冠世,容色无双。
最关键的是,依旧年轻。
明日登基大典一过,他将会是大历史册上最年轻的帝王。
在满室几乎死寂的氛围中,抬步走进来的新史官便成了最突兀的存在。
然而记录生卒本就是他最根本的工作,纵然现场气氛无比诡异,史官陈子木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攥紧了手中的竹简,向晏榕和诸鹤身旁走了过去。
只走了几步,他便觉得大汗淋漓。
这内殿之中除了扑鼻而来的定神香之外,还不知道究竟燃了多少火盆,炙烤得整个室内如同蒸笼,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而最可怕的是,在场除了已经再无所觉的摄政王之外……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任何异议。
汗水滚滚的沿着新史官的额际滑落下来,他颤着腿,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美人榻旁,本着工作的勇气看向塌上的诸鹤。
而下一秒,他身上的热汗便登时全凝成了无法控制的凉意。
——太子殿下……不,陛下在亲吻摄政王。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不是鼻尖。
是唇。
摄政王的唇早已经褪去了全部血色,从陈子木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与冰冷。
而陛下的唇与舌却轻易的撬开了摄政王的僵硬,带着侵犯步步逼近。
新史官呆在了原地,手中卷了大半的竹简一下松开来,噼里啪啦的掉在了地上。
原本沉寂一片的内殿便只有这一阵噼里啪啦。
陈子木吓得当即便跪了下来,颤抖着手去捡那地上的竹简,却半天都没能拾起来。
他慌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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