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拂站在高台之上远眺,只见华灯初上,处处星桥火树,银花绽绽。
江南物丰人美百姓和乐,确是一处清平世界。待日后大志得筹,倒是可以回来此处安心养老。
怎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揉揉有些发涨的脑子,将思绪拉回眼前的对论,刘拂摇头失笑。现在百步还未走出一步,她竟已开始想象着告老还乡了。
大抵是因为面前的王兄思虑太久……已辩下去二十七人,第二十八位,应该也快了。
她回头看向不远处立着的青年,拱了拱手,笑问道:“王兄可得了?”
那姓王的书生苦笑还礼,微鞠一躬:“刘兄大才,王某无言以对。”
“王兄客气了。”刘拂目送王书生下台后,才转而向着台下的金陵百姓笑了笑。
与方才对答提问时的凛冽不同,她这一笑十分温婉和煦,配上白皙精致讨喜的长相,只让人觉得是个面善可人的小公子,打从心底里生出股亲近的欲.望。
在场众人,或许只有一个看到刘拂的笑脸,便莫名厌烦的。
刘三金推开排在她前面的表兄贺为,大步走上台来。群众们本就望向那边,看是该哪位才子上场的视线,全被她显眼的动作吸引。
颇为文弱的贺为一个不妨,被推了个趔趄,若非被蒋存扶住,恐要栽倒。
刘三金扭头看了眼她表兄,发出一声嗤笑。
“……这位小公子是谁?刚才好像没上过台?……”
“……贺公子身体似是更差了些,也不知明年秋闱会不会再病了……”
“……听说病刚好,那这跋扈小子莫不是……”
在众人满是惊奇的窃窃私语中,刘拂对着新上台来的刘三金微微一笑。
客客气气,与对之前的二十八人的态度别无二致。
站在她对面的刘三金绷着张娇俏的小脸,拱手的姿势十足应付。
刘拂轻叹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刘大姑娘既上了台,好歹也认真些,便是台下的方公子看过来,也能有个好印象不是?”
即便气的咬牙切齿,刘三金到底忍了又忍,摆出多年养出的仪态规矩,与刘拂互相道了好。
端的是婀娜多姿,我见犹怜。
刘拂相信,这已是刘大姑娘所能展现出的最好的一面。可惜她现在一身男装,做出这幅女儿家的娇俏,实在是万分违和。
不论台上台下,怕是除了无知小儿,都看出了她是女儿身。
余光扫过高台,将守备大人惊怒的神情收入眼中,刘拂已知这出痴女探情郎的戏码,全出自刘大姑娘一人之手。
说来也是,别说刘守备像是个慈父,就算不是,他将女儿和妓子同时送到方奇然面前的做法,也够御史参上一本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刘拂心下微叹,退开一步朗声道:“按着规矩,该是作为擂主的在下出题。”
刘三金哼道:“那你还不快出!”
听着台下的起哄声,刘拂暗自摇头,也不再摆出谦逊的姿态,直接道:“达之于己,苛求于人,何解?”
江南文风鼎盛,便是寻常百姓,但凡家中小有钱财的都会送儿孙进学,便是无意于科举,好歹也不会落得个目不识丁。
是以刘拂话一出口,下面就轰然笑开。
他们都已猜出那“刘书生”的身份,因着对贺为早有好感,已看不惯欺凌姑太太之子的守备夫人许久。虽不敢直讲守备千金的坏话,但能在此时起起哄,也可一平往日的郁气。
更何况,这位刘三金刘姑娘,也确实甚肖其母。
狭隘善妒,尖酸刻薄,实是对着母女二人的极佳形容。
刘三金小脸涨的通红,她恨恨地看了刘拂一眼,又可怜兮兮的望向高台上担任评判一职的父亲,见他面沉如水,没有丝毫要替自己出头的模样,这才收回目光。
“刘兄说什么,我没大听清。”刘三金狠瞪着刘拂,冷声道,“可是‘不求闻达于诸侯’一句?”
刘三金虽是武将家的姑娘,倒还有些学识,即便摆明了以势压人,还能先给自己递个台阶。
见刘拂含笑不语,只当对方怕了自己。忍不住抬起下巴,夸夸其谈道:“圣人说品质正直遇事讲理者,便为通达,孔明……”
刘拂摇头打断她的话,轻笑道:“刘兄听差了。”
直接无视少女的小心思,刘拂重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后,对着羞愤不已的刘三金,着重解释了一番:“在下问题中的‘达’字,所指并非显达通透,而是豁达宽容之意。”
两人目光交汇,刘拂弯弯的笑眼中,不含丝毫笑意。
她走近一步,偏头笑望着张口无言的刘三金:“推己及人是为仁,不知刘兄对此句又有何妙解?”
接连两问,无一不是直讽刘三金宽以律己,严以律人。
方才亲眼见到刘大姑娘如何轻待自家表哥,很是为贺为忿忿不平的百姓纷纷叫好。
一阵冷风袭来,刘三金微张的牙关上下磕了磕。她怯怯望着刘拂,想将目光从那双慑人的眼中收回,却发现完全由不得自己。
好歹,好歹答上一句!正在搜肠刮肚的刘三金听到身后百姓的讽笑,脸上阵红阵白。
要是表哥方才拦住她,她哪里会出如此大丑!
“达……达……”刘三金恨得咬牙,更加说不出话来。
刘拂也不逼她,微笑道:“刘兄不必紧张。”又压低声音道,“看在那十两银子的份上,便是浑说八道,我也会助你一助。”
刘三金猛地睁圆眼睛,抖地如寒风中的娇花:“我……你!”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欲与不欲,接可两全。”刘拂微退一步,转身向着台上评判者拱了拱手,“大人,学生问完,也答完了。”
她甚至还趁着这个机会,跟陪坐在末尾的徐思年与谢显眨了眨眼。
二人收到她的目光,全都失笑,心中的紧张也荡然无存。
当事人都如此轻松随意,他们还有什么好焦虑的呢。
更何况,这一局比起之前的二十八局,简直轻松简单到无法形容。
刘拂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恭谨有礼。
文武二长官本就互别苗头,两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又因面子上需得保持平和,所以平日里的往来也很是不少,就连百姓都认出刘三金的身份,谢知府又如何认不出?
今夜虽是十五,却月色昏沉,谢知府只当自己看不清爽。他捻须而笑,大赞刘拂品性刚正。一旁的徐同知与一干金陵文官,也都如此。
刘守备即便心疼女儿,也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只能随了大流。
当毫无疑问的评定结果被仆侍唱报出来后,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呼声。
这已是刘拂赢的第二十九场对论。
即便台上碾压金陵众书生的少年并非本地人,但百姓们还是为难得一见的对论惊喜非常。而在这位女扮男装不知所云的刘大姑娘下台后,仅剩的四位挑战者全不是金陵水生土长的书生。
对百姓们而言,既已与自家无关,那还不如看得精彩。
是以在贺为听到仆役唱报自己的名字,起身整理衣袍时,原先对他颇有好感的群众,呼唤的名字已换成了“小刘公子”。
还未上台,声势就已先弱了一半。
贺为苦笑,望了眼表妹跑走的方向。
当看到贺为起身后,刘拂竖起手指在唇前,对着台下的观众轻轻“嘘”了一声。她放下手,含笑向众人拱手致谢。
黯淡的月色照在刘拂脸上,只衬得她愈发恬静美好,温柔和煦。
“贺兄,久仰。”
刘拂先一步拱手相迎,言行举止全部发自真心。
她看着面前二十余岁略显憔悴的青年,艰难地将这张年轻的脸,与六十年后的耄耋老翁对上。
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对方身上的儒雅温和,都没有丝毫变化。
谁能想到,他就是撑着这么一副病弱之躯,将闽州苦地打理的井井有条,将百寨夷族教导的有礼有节……只除了理不清自家事外,再无缺点。
“贺兄,久仰了。”刘拂感慨之后,并不给这个第一个见到“故人”放水,如同方才面对刘三金般,直指对方死穴,“小弟曾闻令慈如孟母,不知贺兄心中,慈母败子何解?”
贺为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刚想说话,就被冷风激得呛咳不止。
与方才刘三金羞愤脸红不同,贺为本就带着病态苍白的脸色,越发白了。
看着贺为极不好看的气色,刘拂也收敛了三分。
不论如何,她的目的并不是将人气死在当场。
毕竟她虽不喜对方对妻儿子孙无能为力的懦弱,但也是真心佩服他于政事上的能力——若非贺为上台,刘拂还未曾想起,那看不起自家表兄一意想做左都御史夫人的刘大姑娘,最后是亲上加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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