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金山,渡过桑干河,这一路已然昼夜急行了三日。
桑朵看着身侧那眉眼间丝毫未有疲倦的人,心中无不佩服他身上散发出狠戾与果敢,那是一种草原狼王应有的气势。
她不敢相信,这股气势出自于长相这般俊俏的郎君身上,并且奇迹般的竟然毫无违和感。
更加让她刮目相看的是,他方才部署的作战方案,竟然是亲自带领百名禁卫军诱敌,意图将吐谷浑的部队引入弯谷。
哥哥一再阻拦也无甚效用,还记得他说什么请什么入瓮,做戏就要以假乱真。
想必哥哥也折服于他不容置疑的气势,继而败下阵来。
“公主请回罢。”
萧绎棠听得探子来报,距离吐谷浑大军还有二十里,他猛拉缰绳,微微拱手:“计划不变,日落后在弯谷汇合。”
桑朵见他遥望前方,并未回看自己,明白他不仅就此事绝无商榷的余地,并且也不愿她提出其他的要求。
“你保重,必要时鸣镝示意。”
桑朵见他毫无回应,只得率领亲兵返回弯谷,却忍不住一再回头,见那身着雪亮铠甲之人在一阵烟尘之下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中。
随着马儿逐渐踏入黄沙,萧绎棠无心欣赏这黄沙漫漫,大漠无垠的风光,盘算着自己这身彰显身份的铠甲,与身后大齐禁卫军标识的黑底烫金军旗,定会让那吐谷浑的摄政王奋不顾身前来活捉他。
打败吐谷浑,可令西羌的后手防线崩塌,接下来可做之事甚多,故而这场战役只许胜不能败!
西风烈烈,吹起他的头盔上的红色组缨与身后的披风,他此时心潮澎湃,不断驾喝着马儿。众兵将亦感受到主君的迫切之心,紧紧簇拥着他,向敌军的方向疾驰而去。
桑朵抬起手遮挡着炎炎烈日,不断向看探望,“阿兄,太阳都快落山了,为何太子殿下还未回来?”
她时不时趴在沙土上,附耳倾听是否有马蹄声传来。
“算了算时间,若计划进行顺利,此时也应该在返回的途中。”阿史那丹蹙眉来回踱步,“太子殿下的思虑是对的,吐谷浑擅长沙漠作战,而我方战马在沙漠中则是弱项,选择在此处,既在地势上有利于我方,也可令吐谷浑大军无法发挥他的优势。”
他看了看远处残阳如血的天际,“派去偷袭粮草的人马,想必也快到了,这个时间上安排的着实妙极。”
随着地表的震动,桑朵立刻趴在地上激动地大喊着:“阿兄,来了!”她悄悄爬上山头,自远处看到那黑底烫金的军旗时,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她随手摘去头饰,将长发利落一系,握紧乌金鞭,始终盯着那迅速回归的队伍。
当她看到与大片敌军紧紧相连的禁卫军人头时,焦急地摇晃着阿史那丹的手臂,“阿兄,太子殿下像是折损了半数之人,我们要不要下去支援?”
“殿下说要将人引至弯谷之中才可出动。”阿史那丹亦紧紧盯住那不断转身拉弓回|射之人。
随着禁卫军不间断的从马上摔下,待看清萧绎棠的铠甲上沾着大片的血污,桑朵咬牙握紧手中的鞭子。
见他转身搭三箭上弦,迅速将弓拉至满月状,倏地松开了紧扣箭杆的拇指后,那箭矢含着重重杀气向身后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
“冲。”随着阿史那丹一声爆喝,骑兵吹响了号角,发出了低沉但十分具有穿透力的隆隆声音。
那吐谷浑的摄政王,本就大好喜功,再加上此次战役被暗中告知徐元恺的作战计划,更加不将此战放在心上。他站在战车之上,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狂奔的萧绎棠哈哈大笑,大声下令:“活捉太子萧绎棠者,赏千金,加官三级。”
众人听得这唾手可得的奖励,更加卖力追赶。
殊不知,进入弯谷时,摄政王刚道不妙,东羌骑兵的箭矢犹如满天飞雨,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眼瞧着东羌的铁甲骑兵犹如从天而降。摄政王穷途末路,不得不与之展开一场大战。
萧绎棠亲入马阵,连斩两名吐谷浑千骑长。
“快撤!”摄政王情急之下打算弃车骑马逃跑,却被萧绎棠一箭贯穿铠甲,将他钉在吐谷浑光秃的旗杆上不得动弹,将其生擒,余下吐谷浑兵众或逃或俘,狼狈溃散。
那摄政王被俘后,却依旧嘴硬,一颗硕大的头颅高高翘起,冲着萧绎棠叫嚣:“奸诈之徒,就凭你还想着坐稳大齐太子之位?你那舅舅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说罢哈哈哈大笑。
萧绎棠眸色阴沉,上前抬手用承影重重在摄政王脸上一划,随着他一声痛嚎,半张脸的面皮掉落了下来。
“姓萧的!我今日若是死了,吐谷浑与你大齐势不两立。”
摄政王捂着满是血迹的脸,面露狰狞之色,含含糊糊地骂着,形容可怖。
萧绎棠冷笑,“你放心,孤定然不会让你轻易死去。”
他渐渐敛起笑意,手持承影闪动着冰冷的剑芒,一个手起剑落,随着“噗嗤”一声,摄政王的右臂随着喷薄而出的血雾,掉落在地上。在他杀猪般的叫喊中,听得萧绎棠冰寒至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这是你欠我大齐阵亡将士的。”
是夜,在一张简易的帐篷内,萧绎棠与阿史那丹就如何包抄陇右道城外的西羌兵马,展开一番讨论。
大败吐谷浑,想必西羌很快便会知晓,故而众将士只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他们此次行军,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可在尽可能减少兵马损失的情况下获得胜利。
“太子殿下,活捉的吐谷浑俘虏,如何处置?”
“除摄政王外,全部诛杀。”萧绎棠冷冷说道。
吐谷浑此次派兵,亦是驻守边境的精兵强将,此时若不趁机削弱他的兵力,日后依旧要腾出精力来整治他。
此想法与阿史那丹不谋而合,眼下还要前去陇右道,带着兵俘终归不便。他因为中原人厌恶杀戮,说什么心怀悯善,看来这位太子殿下不但有勇有谋,并且只要结果不要名声,是一名务实之人。
桑朵看着萧绎棠受伤的手臂,接过巫医手中的金疮药,“太子殿下,桑朵为你包扎。”
萧绎棠交代完事情后,听得她的声音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你老躲着我做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桑朵气不过,将金疮药往他身上一扔,负气问道。
卫恒见萧绎棠转身告知阿史那丹部署巡防的安排,并未理会桑朵的话,只得无奈捡起掉落地上的金疮药,笑道:“公主,我是殿下近臣,此事交给我定然不会出差错。”
桑朵故意忽略阿史那丹的瞪眼,看了一眼同样满脸血污的卫恒,跺了跺脚,哼了一声掀开帘子出了帐。
“我去看看她。”阿史那丹终究还是不放心妹妹,行礼后在萧绎棠的示意中离开了。
卫恒替萧绎棠宽下铠甲,脱掉罩袍的衣袖,看着右臂血污不堪的伤口,起身道:“我去命人打一盆水来。”他一眼扫到衣襟边缘一片丝质物,呆愣在原地。
萧绎棠见他并未行动,抬眼看去,顺势看向怀中那又冒出来的肚兜,急忙塞了回去,瞪眼道:“还不快去。”
卫恒眼神闪烁了下,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师兄,在云中城时,我给梁大人去了一封信。”他转身看向面无表情的萧绎棠,见他并未询问一字,不知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只得默默前去端水。
萧绎棠掏出肚兜,看着沾满了血迹的那一方翠竹,不由得在想,她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睡。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她大概是轻松而又欢喜的罢。每日去詹事院上值,还能与表哥谈谈家人,办差间隙想想自己的心上人。
将肚兜塞入怀中,自嘲一笑,她想谁与自己有何干系。
同一片月下,梁竹音坐在命妇院庭中的秋千上,想着心事。
又过去了半月,自那一封信后,便再无音讯。
只是听说忠勇侯退至陇右道,安西都护府已派兵支援,除此之外再无一丝关于他的消息。
她想不出,为何过去了这么久,他就像消失了一般。
情急之下,她多次想去找寻明远先生,问问他可有殿下的消息。
想到自己的身份,她自嘲一笑,一名女官四处打听殿下的行踪,怕不是要让人怀疑她另有所图。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阿蕴从身后搂住她,附耳问道:“姐姐是不是在想念殿下?”
被她按住面部推了出去,“别乱说。”
“口是心非。”阿蕴捏了她的脸,“姐姐,你这段时日不思饮食,再瘦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小路子见天儿在我耳边叨叨,说哄着你多吃一些,不然殿下回来他又要挨骂。”
她从身后变出来一包煮鸡蛋,“这是我让柳大娘现煮的,还是热乎儿的呢。我给你剥一个吃。”
梁竹音看着她手中的鸡蛋,更加心酸。
她跳下了秋千,“我没有胃口,去安置了,你早些睡。”在阿蕴的呼唤下跑回屋内,迅速关上了门。
五日后,梁竹音终于将东宫名册全部整理完毕。
与玉瑾商量一番后,将她掌管去留大权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正如她预料那般,这两日以来,刻意与她偶遇送银子的,下跪诉说家中如何难过的,还有效仿她的经历说自己被定亲了的,不胜枚举。
她将这些来访之人的名字逐一记录下来,不过两日,竟然有上百人之多。
“姑姑,我这两日竟然收了一千多两银子,那些宫人如何这般有钱?”梁竹音将放满银子与银票的盒子交给了玉瑾。
玉瑾接过后笑道:“平日里赌钱的,得了赏赐攒着的,利用职务之便敲诈银钱的,甚至托人悄悄由母家送入宫的,办法应有尽有。”
“若是这一传十,十传百,都来送银子,那这东宫就真的无一人可留了。”梁竹音遮袖一笑,“看来我也得攒攒俸禄,如今还没有这些宫女内侍有钱呢。”
玉瑾点了点她的额头,“殿下如此宠你,还缺了银子花不成?”
梁竹音脸上的笑容迅速黯淡下去,走至窗前,看着那远处的重重宫阙,喃喃自语,“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她自觉失言,遂转身强颜欢笑道:“那臣继续回去坐等收银子去了。”
玉瑾见她神色有异,刚要待问,就看到阿蕴推门而入,喘着气断断续续说道:“太子……殿下,打了胜仗……”
梁竹音倏地转身一把拉住阿蕴,急声问道:“具体情况快快说来!”
阿蕴摇了摇头,“具体那些名字,我也弄不清楚,就听说打了胜仗。姐姐,你是不是很欢喜?”
梁竹音鼻间一酸,向玉瑾福了福,“臣这就去詹事院查阅战报。”飞似的跑出了正堂,与她平日里的稳重自持大相径庭。
玉瑾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梁竹音一路上听着众人都在议论战况,欢喜中夹杂着一丝慌乱。
胜仗意味着他不日就要回京。
他离开了一月之久,她每日提心吊胆不说,前日里还做了一个他浑身是血的噩梦,他那诀别的眼神至今想起都令她心有余悸,醒来后发现自己早已泪湿衣襟,却再也无睡意,睁着眼睛枯坐到天亮。
如今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好消息,但是想到与他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夜,想到他那冷漠的言语与疏离的行为,她忍不住抚上胸口,努力摒弃杂念,快步向詹事院走去。
直接走进官署内,就看到众属官围绕在邸报前指指点点。
裴玠见她来了,赶忙将她引至殿外。
见她眼圈红红,定然是知晓打了胜仗,是想要了解全面的讯息,遂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太子殿下与东羌联手,生擒吐谷浑的摄政王,大败西羌。算算时间,此时应在回京的途中,陛下已下旨,命礼部好生预备接驾事宜。”
梁竹音眼中大放光彩,“联手东羌,殿下是如何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去了东羌,还说服东羌出兵?”她略一怔忡,抓住裴玠的衣袖,“那殿下有无受伤?”
裴玠喉头动了动,看着她期盼得到答案的眼神,低声回答:“邸报内未提,应该没有。”
梁竹音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些失礼,她迅速放开裴玠的衣袖,福了福,“多谢表哥告知一切,我回命妇院了。”
裴玠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抬起了手,却发现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早已不是自己能触及的距离。
云中城,驿站。
萧绎棠坐在书案前写平安折,听到一阵叩门声,说了一声:“进。”
卫恒推门入内后,拿来一摞信笺,“师兄,这是詹事院这段时日,命传驿官送至云中城的公文。”
“唔,放下罢。”萧绎棠并未停笔。
卫恒不经意提了一句,“梁大人的回信,也在其中。”
见萧绎棠手中的笔略微停顿了下,却并未再说什么,他只好默默退出了房间。
萧绎棠写完平安折后,将折子拿至一旁等待晾干,顺势看向那一摞公文。
詹事院此时的公文,除了请示平安,并无其他。卫恒的心思他何尝不知,定然是见他这段时日心情不佳,故意将梁竹音的信笺放在其中,送到他面前来,并且找了一个大家都好相看的理由。
他依旧还是无法控制地拿起信笺,找寻着她写的那封。
迫不及待打开火漆封印后,见信中只是寥寥数语,虽然提到他的病情,但也只是以太医过问为由。
看着这封信,想起那日她在船上所说的话,再一次刺痛了他。
将信放回信笺内,不愿在看,亦是不愿再次提醒自己。
当当当——
门外传来徐元恺的声音,“殿下可在?”
萧绎棠赶忙起身,亲自将门打开,将其迎进屋内。
“舅舅若有事,唤我前去即可,怎得亲自前来。”
徐元恺知晓萧绎棠不是在和自己客套,含笑道:“臣的伤不妨事,又不是不能动弹了。有件事臣想着与殿下商议一番。”
萧绎棠扶着他入了座,“您尽管说。”
“这次一战,东羌的支援功不可没,虽说大败吐谷浑和西羌,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与东羌联手,对于其他两国也是个制衡。”徐元恺拱手,“殿下虽与东羌可汗就通商和朝贡达成了一致,但终究关系还未达到最牢固的程度。”
萧绎棠不解道:“那依舅舅来看,怎样才算达到牢固的程度?”
“联姻。”
徐元恺捋着胡子说道:“阿史那丹方才与我闲谈,顺便提到了东羌可汗的意思。臣瞧着那公主像是对殿下有意,若立为太子妃,对于殿下将是非常好的助益,这可是宣王如何也求不来的机会。”
“不可。”萧绎棠坚定地回应。
徐元恺蹙眉劝道:“殿下要知晓,立太子妃乃至于立后,皆与前朝政局密不可分。若臣将此事禀告陛下,势必会得到陛下的认可,同时也会念殿下顾大局,为了大齐的江山稳定做出了东朝应有的决策。”
“舅舅,我有能力凭借一己之力稳固朝局,又何必触及到后宫。”
徐元恺见他如此执着,只得动之以情,“阿念,舅舅不忍心你要走那弯路。明明这条路如此捷径,日后便无需费神边境稳定,何乐而不为?”想到了那名女官,忍不住劝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妃之下,东宫那样多的位置,并不冲突。”
萧绎棠见舅舅颇有一劝到底的趋势,只得迂回道:“舅舅的话,容我琢磨一番,此事不急。”
徐元恺叹了一声,“既如此,老臣便不打扰殿下歇息。”
萧绎棠携大军于十日后到达京畿。
永熙帝携众朝臣在十里亭亲迎大军凯旋归来。
萧绎棠与徐元恺等人赶忙下跪叩首谢恩。
此行受邀而来的阿史那丹和桑朵,也纷纷行执手礼,“拜见陛下。”
永熙帝抬手命免礼,“朕已从太子处获悉,东羌此次助我大齐打了胜仗,功不可没。”
阿史那丹赶忙说道:“父王被皇太子殿下的真诚打动,这才命我随殿下前去征讨贼人。这次战役乃是皇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着实另丹佩服。”
宣王为了在永熙帝面前彰显兄友弟恭,站在众朝臣前拱手道:“太子殿下这一战辛苦了,臣弟恭祝殿下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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