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朱瑙优哉游哉地来到府衙大堂,大堂里已经站好了几排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昨天要来的名册,问道:“到齐了?”
官吏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声。
“应该没到齐?”朱瑙将名册交给惊蛰,“你去点点。”
程惊蛰于是拿着名册下堂,依次对照着官名和人名核对。
“刘汤?”
堂下无人应声,惊蛰正待用笔画叉,只听一名小吏轻声道:“他被厢兵杀了……”
那天厢兵作乱,抢走了州府的大量财物,亦杀了不少官员。程惊蛰持笔的手一顿,慢慢划去刘汤的名字。
不多时,点名完成。州府各级官吏原本应有二百五十余人,然而到场的只有一百出头。余下没来的人中,一些是在混乱中被厢兵杀了,还有一些则是被吓破了胆,坚决辞官,抵死不肯再来州府的。
点完人数,朱瑙扫视堂下众人。众人也在看他,目光各异,有些人的目光是质疑,更多的人目光是好奇与探寻,甚至有几人眼中竟闪着期待的光芒。
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已经不像昨天那般绝望猜忌了。正如窦子仪所言,如今州府剩下的只有一个烂摊子了,即便朱瑙想打劫,也实在没东西可供他打劫。他若有什么图谋,那他得先把这个烂局收拾了才能展开他的图谋。而现在,官员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啊!管他真州牧假州牧,与其再来一个糊弄事的宋仁透,还不如谁能挽救颓势,他们就追随谁。
朱瑙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既然人都到了,本州牧便说几句。我虽初任廊州州牧,不过本州的吏治风气之败坏,我还是有一些耳闻的。”
堂下众人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瑙不会也想来这套?!须知廊州吏治风气之败坏,朱瑙可绝不是“有些耳闻”这么简单,他自己就是这败坏的参与者之一啊!——他在阆州经商多年,少不得要打点各级官差官吏。在场便有不少人收过他的钱财,甚至有人主动向他索要过贿赂。
朱瑙一道眼风扫过去,数名官吏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
风水轮流转,这谁能想到当初给自己行贿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长官。他若想治罪,逃都没得逃啊!
官吏们心惊胆战,然而朱瑙却没有要清算的意思。
他接着道:“吏治风气如何,你们行事如何,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们心里应当有数。然而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你们的过错。所谓上行下效,长官行事不端,下属便有仿效之心。再则法令不严,为恶者不罚,为善者不赏,时日一久,自然人心向恶。”
众人一愣,心情逐渐复杂起来。正如朱瑙所言,他们有些人初入官场时,或许亦有一颗清廉向善之心。只是身边人人都贪腐,又不受任何惩罚管制,他们若不跟着贪腐,倒显得吃了大亏似的,亦难以融入周遭人群。
朱瑙道:“这些既已是往事,如今我新官上任,你们不是在我治下犯错,前情便一概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得记住,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吏治,你们必须明礼诚信,严守法纪。谁敢再做贪赃枉法之事……”
说完眼睛一眯,边上的惊蛰颇有默契地拔出腰间佩刀。噌的一声,宝刀寒光乍现,吓得满堂官员都是一哆嗦。惊蛰冷冷地扫视众人,谁敢与他对视,他便晃动手中的刀,直把人吓得腿软,头低得极低,不敢再抬。
惊蛰收刀回鞘,下意识看了眼朱瑙。为了拔刀的动作更有威慑力,他可是专程练了两天,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朱瑙与他眼神相接,冲他满意地挑挑眉。惊蛰眼睛一亮,压住嘴角笑意,继续保持住冷酷无情的形象。
官员们如芒在背,唯唯诺诺。
朱瑙虽知道这些官吏中大有贪污**之人,然而正如他所说,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官吏之错,首罪当归于治下不严的原州牧。再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用生不如用熟,他若真要严查,怕是整个州府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他又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替代?如今的首要之事是恢复州府运作,网开一面也是顺应情势。往后再有人敢违法乱纪,严惩也不迟。
罚说完了,赏也该说说,好赖让人有做事的动力。朱瑙道:“本州牧会赏罚分明。每季我皆会考察,谁能恪尽职守,我便给谁金钱嘉奖。另外有能者,我亦会大力提拔。”
一番恩威并济的话交代完,朱瑙便让下级官吏离开大堂,先去将残破的州府好好收拾一番,残砖碎瓦该扫的扫掉,门窗该修缮的也先修缮一下,起码让州府看起来像个样子。
下级官吏们心有戚戚地离开,走出没多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听朱瑙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还真有些样子。难不成他是真要好好治理州府?”
有一人不认同:“得了。我跟商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商人说的话可千万不能信。他说要善待我们,给我们升官嘉赏,可这回州府遭此劫难,今年的饷钱都发不出来,他哪来的钱赏我们?”
又有人道:“都这时候还想什么赏啊?州府弄成这样,他不罚人就偷着笑。再说了,就算他赏不了你,他还罚不了你吗?没看他带那么多武士在身边,你敢不照他说的做吗?”
头一个说话的人道:“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朱瑙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你们看他这几年生意做得多大?说不定,他做州牧也能做得不赖。咱就好好干,州府整顿好了,咱也有好处。弄不好,再把山贼招进来一次,咱也活不了啊。”
“是啊……但愿他是一位明主。”
下级官吏们纷纷离开之后,府衙大堂里剩下的便是些管事的文官以及幕僚了。
朱瑙道:“本州的花名册以及各类田簿账册在哪里?”
其余人都没说话,唯有窦子仪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几本册子,呈给朱瑙:“州牧,那日厢兵叛乱,闯进州府,把存放公文的柜子砸了,所有公文都被打乱了。我这几日正在整理,刚理完去年的花名册与田簿账册等,往年的还需再整理一些时日。”
朱瑙接过他呈上来的几本册子,问道:“这么多天了还没理完,难道只有你一人整理?”
其余人等顿时羞惭地低下头去。前段时日州府太乱了,需要收拾的事情一大堆,谁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干起,索性就什么都没干。唯有窦子仪知道那些公文的重要性,所以早早开始收拾了。
朱瑙翻了翻窦子仪送上来的册子,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窦子仪整理的十分详尽,本州的户数普查、耕地普查、税收账册、州府花销等几乎全在这里了。
须知治理一个州府,和管理一间商铺,颇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管理商铺,收入是商品的销售,扣去商品成本、运输费用、伙计工钱、门面租金等花销,若尚有盈余,商铺便能经营下去;而治理州府,亦有一大笔金钱账。收入是百姓缴纳的税收,刨去上供给朝廷的费用,余下的钱既得发各级官吏的饷钱,还得能让百姓安定富足,这样官府便能运作。若不然,也和店铺一样早晚要关门大吉。
朱瑙开始浏览这些账册,堂下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官员们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的这半年,可谓是阆州最混乱最狼藉的一段时间。登记在册的百姓急剧减少,或身死或流亡或落草;税收少得惨不忍睹,大多百姓穷困潦倒,根本交不出租税;府库的花销却如同流水一般。招安山贼花了许多钱,将山贼编为厢军给他们发粮饷又是一大笔钱,那宋州牧四处购买珍禽异鸟还花了不少钱。库银里的存银数字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而且就剩这么点钱,还不知道在不在。
朱瑙道:“这些钱粮还在府库吗?被赵屠狼他们抢走了没有?”
窦子仪道:“存粮都被山贼搬空了,钱倒是还在。银钱珠宝存放在一道暗门后,那日他们没有发现。”
朱瑙点点头:“嗯。”他已经做好一穷二白的打算,甭管剩的多少,有剩就是好事。
见他并不恼怒,官员们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位新州牧,倒比他们想的要大度不少。
点完人头,看完花名册和账册,朱瑙便对州府的现状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要着手整顿人事了——官府里原本的人他虽还要用,可怎么用,自然不会和从前一样。
他靠到椅背上,单手托腮,徐徐开口:“如今廊州乱象丛生,皆出于山贼之祸。我想知道,当初决定招安山贼,是谁提出的计划?”
此言一出,数人脸色骤变。刚才还想着朱州牧宽宏大度,这就与他们算起帐来了!
招安山贼虽说是钱青主谋,可也有不少人支持了他。后来计划推行之中,更有不少人参与出谋划策。这要真清算起来,株连者不在少数。
朱瑙见众人变色,知他们胆怯,道:“别紧张,不是要治你们的罪。你们为长官出谋划策,用或不用,由长官决断,造成的后果,也理应由长官负责。只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是三言两语就定下的。你们该商议过?我与你们都不熟,是想趁此机会了解你们。你们便把当日自己所说的话语都重复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
朱瑙微笑道:“只管照实说,我说了不治你们的罪,就是不治你们的罪。但若是谁撒谎被我发现……”
“乒”地一声,程惊蛰手中弯刀再度出窍,把众官吏吓得又是一哆嗦。人们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当日对话来。
今日人都在场,纵使有人想隐瞒篡改自己当日所言,以推脱责任,亦会有旁人指出来。加之程惊蛰等武人持刀站在一旁,他们哪里还敢耍心机,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人们重演当日情形,一人一句斥责山贼可恨,议论治理山贼之策。然而始终无人能提出良策。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招安之策,声音轻得如同蚊叫,头低得极低,不敢看朱瑙的表情。
当初亦有几人反对过招安之策。轮到他们时,他们赶紧大声重复自己当日反驳钱青的话语,比当初反驳得更理直气壮情绪激昂,毕竟如今他们已知晓结局,更有信心自己说的是对的。朱瑙听过之后,多打量了他们几眼,偶尔点头附和,倒也没多评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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