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的某个春天,嘉宁公主来到潭州。
楚之南境,云母山下有座湘水村,因村庄就在洞庭湖边,清溪绿水绕村郭,宛如人间仙境。
她此次前来改换了装束,地方官压根不知当今摄政公主大驾光临。
要说去岁最轰动的新闻莫过于皇帝退位,禅于哀帝十二皇子。神奇的是原本十年前萧阳从北边逃出生天时,就是十二皇子将皇位让给他的。
没想到,十年之后,皇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十二皇子的头上。
而十二皇子继位后头一件事就是为当年的北伐将军——沈虞平反,追封他为武毅侯,为他修庙立碑。
至于那宰相汪忠则以、排除异己、贪污受贿等多项罪名判了斩立决,他的党羽连同后宫里的高妃各有下场,遭汪忠荼毒多年的大臣和百姓们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外人只觉得诸多改革之举颇为畅快,总算能一吐胸中浊气,可嘉宁公主回想去岁那场兵不血刃的政变还觉得心有余悸。
还记得当时她联合禁军左指挥使将翠寒堂团团包围住,可禁军并非都是嘉宁的人,还有些效力于汪忠的在暗中与之对峙。
对于外面的剑拔弩张,萧阳在内里浑然不觉,还捧着汪忠粉饰太平的劄子云里梦里。
汪忠为了自己的地位,独揽政权,几乎断了萧阳的言路,能到皇帝手里的消息都是天下太平。实则去岁翟州水灾、邵阳又大旱,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各地突降冰雹,收成少了一半。
收成少了,赋税却没减少,多地府衙巧设名目收上来的赋税全都进了汪忠的私库。
萧阳常年住在翠寒堂,衣食住行皆效仿国朝先祖,节约地很,汪忠倒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民间便有“补丁皇帝,金缕宰相”的歌谣。
当嘉宁公主把汪忠结党营私的证据放在萧阳面前时,当告诉萧阳汪忠受了景国的好处构陷沈虞时,萧阳还不相信。
说来也是,哪个皇帝愿意承认自己捧出来的狗会反咬一口,哪个皇帝能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萧阳道:“嘉宁,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反攻中原,想要夺回东都。可你何时懂过我?我为何放着这么多宽敞的宫室不住,偏偏愿意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那是因为我住在空旷的地方便觉得害怕,我就会想起当年在北边在旷野里被景国放野狗追赶的场景。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孩子?那是因为我在逃亡时伤了根本,我压根没法有子嗣了。多少个夜晚,我被噩梦惊醒,夜不能寐,嘉宁,你都懂吗?我是被景国的铁浮屠打怕了。你懂吗?”
萧阳知道外面情势紧张,一触即发,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皇妹不是一般人物,当年就数她被祖父、先帝调、教最多,手段心术一点不比皇子差,而且萧阳感觉到嘉宁暗中有高人相助,大势已去了。
萧阳不藏着掖着了,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嘉宁听完他的一席话,沉默了许久,没多说什么,她把那一年从灵隐宫挖出来的盒子交给萧阳。
那锦盒里装着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一同写下愿望,彼时年少,生在帝王家,哪里知道什么是忧愁,都是天真灿漫,意气风发。
多年过去了,手足们转眼变成了一杯黄土,自己也不复当年模样。
萧阳从一盒纸片中,捡出了十一岁的那年写下的心愿,十一岁的他写的是:收复河山。
萧阳原本很是激动,他是恼怒的,恼怒嘉宁的背叛和大不敬,他是怨念的,怨念身为帝王,身边有这么多人,却无人真正能宽慰他。
可这时,萧阳捏着那张泛黄的纸,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看着不由地举袖盖住了眼睛。
耳边,嘉宁轻声道:“皇兄,我只问一句。”
萧阳抬眼,怔愣地看向嘉宁,只听她问道:“皇兄,我想问你,少年壮志,失落在何方?”
嘉宁慢慢地把盒子盖上,如同盖上那段无忧无虑、流光溢彩的国朝岁月,萧阳顺着嘉宁的动作,望着盒子缓缓合拢,望着当年那个满怀壮志豪情的自己消磨在时间和懦弱之中,最终,滚下泪来。
第二日,萧阳称病,退位让贤。而公主嘉宁再晋一步,成为国朝第一位摄政公主。
还是由内侍兰翦陪着,嘉宁爬上云母山,在半山腰的草棚里与约见的人碰上了面。
嘉宁拱手向棚下的人行了个礼,“先生,我没迟到。”
“没有,刚刚好。”
燕珩还是蒙着一截绸布,端坐在桌旁,虽是粗布麻衣,但干净整洁,剪裁得体,倒有股返璞归真的质感。
风炉刚好烧开了水,燕珩手上动作迅速,熟练地泡好了一杯茶,伸手示意桌对面的位子。
嘉宁在他对面坐下,燕珩道:“白马毛尖出于雪峰山,香气清香,请尝一尝。”
嘉宁道了句多谢,然后拿着一杯先给了兰翦,而后自己拿另一杯品了品,转头询问兰翦的意思。
兰翦微笑着点了点头,嘉宁才道:“湘瓷泛轻花,涤尽昏渴神。潭州出品的都是好茶。”
“贵人喝得顺口就好。”燕珩着手再倒一杯。
嘉宁打量他的动作,已经能行动自如,能够自理生活诸事了,向来其中阿桃付出了不少。
“阿桃呢。”嘉宁环顾四周,不见阿桃的身影。
“那边山茶花开得正好,她带着阿蕾去采花了。”
燕珩说起阿桃时嘴角不自觉地带着温和的笑容,也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
“听说先生又要搬家了,这次打算去哪里?”嘉宁这样问,是因为这几年来她每次见到燕珩和阿桃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一开始他们二人把治国策从蒙古来回来,就在临安附近落脚,方便与辛吉、周科等楚国旧臣见面,后来为防汪忠等人的探查监视,二人越搬越远,这次都挪到了潭州,竟然还要走。
“搬去哪里,可不能跟贵人说了,这次我打算带着阿桃彻底隐居,贵人不必找我们了。”燕珩道。
“什么!?”嘉宁站起来,焦急地说:“这些年多亏先生运筹帷幄。是你让辛相辞官,暗地里当了十二郎的师傅,十二郎这些年精益不少,多亏了辛相的教导。要不是这样,我如何放心把国事交给他。再者,你当年留下那个截杀沈虞的刺客一命,实在明智之举,要不是他如何能坐实汪忠残害忠良的罪名。现在朝中好不容易焕然一新,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却要走?”
燕珩静静地听完,反问嘉宁:“贵人看我,还能进朝为官吗?”
嘉宁一时语塞,饶是在阿桃的精心照料下,燕珩的眼睛好了不少,可仍旧算是半盲。
嘉宁还是不想放弃,她毕竟是女子,就算再要强,能力再出众,在政事上独木难支,她需要盟友和帮手。
于是,她道:“可…你不想为自己平反吗?现在有人拿汪忠与你并为一谈,说你们都是叛国误国的大罪人,你不想洗脱叛贼的污名,在史书上留下清清白白的一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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