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了腊月二十五,正月元旦就是数得着的了。中间光阴迅速,家里乱了一回,各家送礼,捻指便到了这一日元旦早间,天上不见一丝亮光,周世泽和祯娘两个就起身了。
周世泽戴冠冕,穿大红衣裳,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然后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祯娘早起来,则是赶着梳头穿衣,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端庄,打扮可喜,等着家里家人来正房里行礼。
从管事、管事媳妇起,一层层给当家主母拜过。祯娘在上则是带着笑意点头,毕了则是给过年的赏,按着各人身份体面分了几等。最有体面的管事都是每人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腔羊肉、十两银子,这些东西足够过个肥年了。
祯娘又说了几句来年要更加勤勉的话,然后就散了。这一日也是热闹,上上下下都是同乐,祯娘在窗户底下就见几个小丫头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儿,想来前院那些小厮只有更厉害的,便提了一句道:“让外院管事多看顾些,晚上玩炮仗烟火的谨慎些,走了水不是好玩的。”
周世泽这时候是先往太原城各处大小衙门拜了一通,然后回家中间经过人家,但凡有交好的,一拐脚也进去贺节。这时候满城都是贺节的,人留他,他也只道:“且住且住,今日的日子你不知道,还有好多人家要访呢!如何留得。”
如此一来,说是贺节,倒是比那些赶路的还繁忙还劳累。等到傍晚到家的时候才松了口气,不想家里正好来了几个侄子辈的亲戚,同样是贺节。于是刚下马,便被请到了正厅,和祯娘坐了正位,收了侄子们的四双八拜。
红豆在旁,这时候就端出一个大大的洋漆茶盘,上头放着许多物什,都是过年的礼物。譬如装了押岁锞子的荷包,按着人头准备了,这时候自然是每人得了一份,欢欢喜喜出去了。
周世泽今日在外辛苦,祯娘在家又何尝不是。周世泽的朋友、同僚,自己商场上的熟人、交好的、又有管事伙计,一并算起来伺候见的,不计其数。祯娘一一见过,收礼送礼,就算每个人说不得几句客套话,也劳心费神了。
然而自这一日起,也不要想着什么休息了。家里的、外头的,宴饮一边连着一边,每日都是到了掌灯时分才会散去。就这般,到了正月十五之后才好些,祯娘勾过历头日子,这才头脑松泛。
正月十六这一日,以为是清闲了,正和周世泽逗弄女儿。偏有徐太太家送来个帖儿,邀她明日一起去城外寺庙布施。祯娘本不信佛,若不是有别人相邀,她难得踏进寺庙、道观、庵堂的门槛。但是人家既然来相邀了,自己又不是抽不开身,自然应下了,这般就是交际。
只因这邀约来的急,明日就要去。祯娘叫了辛夷过来道:“明日徐家太太请我一起城外寺庙做布施,你去取两石白米、两担阡张、二十斤官烛、十五斤沉檀马牙香、三十六匹生眼布、两大捆麻绳、五十套僧衣僧帽,明日一同带去做衬施。”
等到第二日,祯娘早早出了门。带着丫鬟仆妇等,一路三辆大车往城外去。等到车夫住了车,祯娘从自己乘的朱轮华盖车上下来。果然徐太太是早到了的,留了两个小厮在外头等着,见了祯娘来到赶紧来行礼。
祯娘进了寺里,有知客僧来迎,也知道是徐太太一起的。这些都是太原城里有数的太太奶奶,又见布施流水一样抬送进去,言语之间格外小心殷勤,引着祯娘去徐太太所在的院子。
徐太太正在和一位僧人说话,见祯娘来了便拉过她一起,原来是求了签正在解签呢!似乎意头不错。徐太太脸上笑意盈盈的,见了祯娘问道:“这里的签出了名的灵验,你要不要求一支来。”
祯娘是不信这个,只是当着和尚面不好说话,等到人走了,准备素斋等。这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不信这些佛神之类。至于命运,就算冥冥之中有个定数,也是断不由人的。既然是这般,那知晓了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不是心里更难受。”
徐太太指着祯娘笑道:“听你这般说话就知道了,明明是一个从小顺风顺水长大,没经历过挫折的,不然焉能这般自信!你从小做什么得什么,没得不得回应,更没得困顿。这样长大,也就说不上求神拜佛了,哪里信这个。”
祯娘确实是顺遂长大的,但她不觉得这是全部缘故。不过这个驳了,难的很,说不清的。于是只拿了后一句话道:“听听,好不诚心的信众,原来晓得神佛全然是为了求人办事来的。若是这样也太功利了,这些上头的事本来就该法子本心才是。”
徐太太听过越发笑了起来,道:“我才知道,你才是我们中最有佛心的,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你不信也是可惜,只怕好多和尚尼姑也没悟到这一层。不过我就是这般了,若不是盼着这些神佛能保佑些则个,我哪里来上供他们。”
徐太太是个名门出身,这时候这样市井气也是少有,不过她不在乎,祯娘也不在乎,世道如此,没几个人不是这样的。祯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接着问道:“那方才求签应该得了个好结果罢!不然哪得这般如沐春风。”
徐太太让丫头把那支签给收起来了,才道:“我原来问的是运程,上头说诸事顺遂,弄不好最近就要发一注大财,要是应验的话就应验在七日之内。说的这样铁齿,我姑且信一回,看后效也就是几日而已。”
说着又道:“要是这个你当然不必问了,定然也是上上签。你家那兴业钱庄,原先出来的时候我还真当独独为了统筹调配你那些产业,如今但凡是有眼光的都知道了,明明走的是另一个路子。我看了,你以后就等着他给你赚钱罢。”
徐太太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也看出如今经商得利,与以往都不同。当时听了兴业钱庄的业务就击节赞叹,后来便留了心,使人看着兴业钱庄在哪些上头投了钱。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她也动了做这个业务的心思。
只到底没做,与祯娘解释其中道:“我原来也想让家里的钱庄做些这个,就算太原已经被你先站稳了脚跟,我自去外头就是了,大好河山多着,州府城市难道缺了?只可恨了我家那班老顽固,都说看不清风险,既然本来就是赚大钱的,又何必折腾!”
祯娘知道,徐太太说的老顽固必然是各处掌柜的那些人。若是那些人的话,别说是徐太太了,就是正经东家徐老爷也轻易发作不得况且这本就是规矩,东家轻易不能插手钱庄经营,人家很有话说。
祯娘这时候是庆幸的,也说了出来:“这就是我比你们强的一点,我家自我母亲起才逐渐有了气象,那时候我就掺活了家里生意。如今在我手下的掌柜的也多是年轻一辈,我权威重,他们资历也不深,此消彼长,我说什么只要确实有道理,都是能成的。”
徐太太却撇撇嘴道:“到底是浙江人呢!净想着不守晋商的规矩,要说你们的钱庄做不大。我们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有你这样比下头人精明的东家,然而更多的是掌柜的们群策群力远比东家精明。这一样你该没话说罢?”
祯娘确实没话说,若是往下接着传承家业,她甚至也望着是如晋商一般经营,于是一时没了言语也是难得驳倒了祯娘,徐太太高兴起来,也没有再往深里说,毕竟这样的事儿,厉害些说就是揭短罢,还是少做些。
之后是素斋、拜佛、听经这些,没甚好说的,大约下午晌就乘车回城了。只是才到家,一下车就见个管事等在外头,看见祯娘回来了,赶紧上前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李掌柜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在前院书房哩!”
祯娘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心里琢磨能有什么突然的事,以至于要临时来找自己。脚下没有停顿,也不去后院,便直接进了前院书房果然李在业已经在等着了,这时候听到动静,正起身整衣。
祯娘见他,待他拱手后问道:“正月里才新新开张,能有什么新事,只得你这突然来找我。还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我恍惚记得你去岁是忙的吃饭都没间隙了。怎么,如今很闲么?”
李在业赶紧道:“新年开张一脑门子官司,虽不打紧却琐碎的厉害!本来自然没得时候来打扰东家,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自然要来告诉一声方才有个内相到钱庄来,宣了一封明文。原来是朝廷要对女真用兵,因此问民间借钱,这件事自然是要由钱庄承揽的,让我们知道一声。”
祯娘听了眼前一亮,又忽然想要发笑。这没来由的,李在业都忍不住要问‘主公为何发笑’了!原来祯娘想起了徐太太今日求运程的签,说是七日之内应验,没想到后脚功夫就显示出来了自家是钱庄,人家是更大的钱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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