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姜六郎深夜闯入,是因为言尚刚下了一道公文,要剿平南阳附近的八十路山匪。此事涉及军务,这位六郎当然愤愤不平,觉得言尚越俎代庖,要来和言尚理论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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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六郎在屋中踱步,压着怒:“行,你言二郎好本事。自你来到穰县做县令,兴教,劝农,治安……姜家哪里不配合你?都是为南阳好的事,你几次到姜家求我太公出世,让几大世家投票支持你办学……看在你确实为千秋社稷的份上,我们一路配合。
“但是你现在又要剿匪!言二郎,你只是县令啊!这种事,应该是我的职务?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你……”
言尚微笑着看他,心中在想,姜家同意自己这般做,也不过是因为这些政绩,最后自己会和姜家平分。哪里是为的什么千秋社稷。
言尚看对方说够了,才温声:“子妄兄,据我所知,你出身姜家嫡系,但如今南阳刺史却非嫡系出身。这些年,你应该找机会揽功绩才是。为何这般既为百姓好,又有功劳的事,你反而拒绝呢?”
姜六郎苦口婆心:“因为你不懂这些山匪有多难剿,那就是野火烧不尽……不花费数年,是剿不干净的。我好好地当我的节度使就是,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且我要是同意你的事,分明是要和刺史抢功绩。如今我们家捧的人是他,我这么明摆着和人家对着干……哎,我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些大家族的事,但是我真不好如此不给他面子的。”
言尚轻声:“你可知如今穰县的实务到了何种水平?”
姜六郎不解:“穰县不过一个中县而已,能到什么水平?”
大魏的州与县,都量户口,分出上中下来。南阳在其中属于中州,南阳的州治所穰县,也是中县。
而今言尚突然提这么一句,姜六郎不禁眼皮一跳,干笑:“你别告诉我,穰县的户口变化很大……”
言尚轻声:“若不出意外,今年重新量制时,我就会离开南阳,而南阳刺史也要升官……但是姜家在南阳势力如此,怎好甘心离开?你也说,剿匪非一年之事,我的事是脱不了,但是你们若是剿匪,情有可原,是能拖在南阳不升迁的。”
姜六郎喃声:“如此一来,姜家就会支持我……”
他向言尚拱手道谢,不用多说,言尚给了他这房一个出路,还让姜家无话可说。心里乱想着言尚为什么这样帮他……姜六郎猜,应该是多年前言尚刚来上任的时候,刺史为了拉拢言尚,对言尚逼婚,所以言尚看刺史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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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姜六郎,处理完了这件事,言尚继续办公。
他虽然在穰县有房舍,房舍离县令府衙也不远,但是言尚常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府衙中的。就如此夜这般。
言尚坐在黑暗中沉思。
静默地想着长安那边的事。
陛下刚给了他一道暗旨,要他将姜氏拖在南阳,一年之内都无法抽身离开南阳。
言尚接到这样的暗旨,便知道长安局面有变,皇帝要他控制住南阳这边。思来想去,剿匪是拖住姜氏的最好法子了。而若真的剿匪剿干净了,百姓也能从中受益。
只是……陛下这道旨意,是不是说明,长安那边要对秦王出手了?
言尚微蹙着眉,心想若是如此,是否会影响暮晚摇的婚事。
他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心想长安那边都说她和驸马形影不离,驸马也对她极好……她是不是终于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了?
言尚既难过,又为她高兴。他多希望她能走出旧日的影响,当个开心的公主,有幸福美满的婚姻,有一心向着她、心里只有她的驸马。
她如今地位那般,若是愿意出嫁,便说明是真心喜爱的?她嫁人了,他才能放下心。
言尚静静地垂头坐着,漆黑中,他摸索着站起,扶着墙,从墙上一机关掩着的空墙内,取出一黑檀匣子来。他重新坐下时,将匣子打开。
屋外檐下雨水滴答,屋中灯烛光一闪,照在匣子里的荷包上。
言尚伸手将荷包取出,手指摩挲着这些年来,他已经摸了无数遍的纹路。他俯眼看着这荷包,至今猜不出她绣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像水草,但也像大虫。
而说不定……她当初绣的,其实是鸳鸯呢。
鸳鸯双双归,她当初应该想的是这个。
他伏在案上,肩膀轻轻颤,又手撑着额头,缓和自己的心事。
言尚闭目,压下自己心头的涩然枯意。他只是坐在黑暗中看着这荷包,就如往日无数次那般。
但是她如今要嫁人了。
他说好要让她好的。
那就应永不打扰她,永远走出她的生命才是。
何况日后他也要成亲了……心里总是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对谁都不公平。
如同一团白雾坐在暗光下。言尚手指摩挲着荷包,闭上眼,既像是劝自己,又像是劝别人。他轻声喃喃:“摇摇,你要好好的。
“日后,我再不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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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想,摇摇是杂念那般多的一个人。
他怕她一想起他就生气,怕她一想到他就开始怀疑婚姻和爱情的意义。
他也怕她一想起他就留恋,怕她被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所以他要将长安的房子全都卖掉,所以他一点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要干干净净地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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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烈火,亦如寒水。
烈火绵延不绝,寒水渊渊成冰。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这么差的一个人,他帮她忘掉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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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这边,一路出行,离开长安。
中午休憩的时候,其他人在外面用膳,暮晚摇则坐在车中,并没有下去。她翻看着一本乐谱,心中研究着古乐的时候,车门打开,夏容神情古怪,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暮晚摇眉一扬,仍在低头看书:“让裴倾过来。”
裴倾过来后,便向暮晚摇请安。他看到暮晚摇翻乐谱,便想到她是如此有才华的女郎。听闻丹阳公主才乐双绝,他要如何才能听到她弹箜篌,奏古琴呢?
低着头看书的暮晚摇:“据说你安排的行程,和我们去金陵的路有点偏差。这好像不是去金陵最近的路。”
裴倾抿一下唇。
说:“是。”
暮晚摇淡声:“为何呀?”
裴倾:“此路不会去金陵最短,因为我们中途会经过一个地方。我们中途会经过,南阳。”
他盯着车中的公主,一目不错。
暮晚摇缓缓抬起眼来,注意力终于不在书上,而是放到了他身上。
暮晚摇冷冰冰:“你是找死。”
裴倾道:“臣是觉得,殿下对旧人念念不忘,也许只是记忆太过美化。臣即将是驸马了,臣实在想帮殿下挑出那根刺。殿下再见到那人,就会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裴倾重点强调:“有些人,是会变的。”
暮晚摇淡漠:“他不会变。”
裴倾:“没有人会如记忆中那般好。”
暮晚摇便看着他不说话。
裴倾心中紧张,极怕她发怒。毕竟是公主,毕竟她是君,他是臣。她若坚决不想去南阳,他根本无法阻拦。
暮晚摇缓声:“随便你。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有些人,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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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暮晚摇一行人入了南阳境。
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下雨,淋淋漓漓,影响了车马的进程。雨水绵绵,下得人心烦意燥。
好在有马车。
只是丹阳公主和未来驸马并不坐同一车,因公主说她喜静,她要读书,不想听到任何人呼吸。而未来驸马向来逆来顺受,自然另坐一车。
车行在山道上,到了南阳境内,裴倾紧张地来告诉公主一声。裴倾比暮晚摇自己还要紧张很多,但是暮晚摇一直坐在车中安静地看她的书,对他们到了哪里完全不当回事。
她有时候会情不自禁,但更多时候她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忽然,马车咚地一声,摇晃颠簸起来,把车里的暮晚摇吓了一跳,头撞在了车壁上,痛得眼泪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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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车马被陷入了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众人撑着伞,拼力将公主从车中救出来。暮晚摇火冒三丈,提着裙裾被夏容搀扶着,瞪着这些卡在路上大坑上的马车。
暮晚摇压抑怒火:“怎么回事?路上好好的,哪来这么大的坑?”
她目光望去,见这一行山道路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就算马车这会儿不陷进去,一会儿也要陷。
而众人不解,谁也不知道南阳在干什么。
这边人被困在这里时,夏容为公主撑着伞,裴倾领人去研究怎么把马车从坑里挖出来,而方桐立在公主身边,忽然:“呃。”
暮晚摇扭头:“怎么了?”
她顺着方桐的视线看去,刹那间,便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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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前道上,一路人大约听到了这边动静,向这边过来。那些人大部分穿着小吏服饰,当是这边的官吏。
但他们的为首者,白袍落拓,并不是官吏的样子。
他面容清隽多雅,仆从在后撑着伞,他衣袍却还是溅上了泥污。而他眼上罩着白纱,一径覆到眼后的纱带在风雨中轻扬。
他被小厮扶着手,被人指着路,向这边走来。
他声音清润:“各位贵人,初来宝地,尚未曾远迎,害贵人们落难,实在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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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侧着肩,静静地看着言尚被人扶着走近来。不曾见人,他躬身就先行礼,先说抱歉。
看他眼蒙白纱,看他气质端然。
看他唇角噙笑,看雨水濛濛笼了眉眼,挡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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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飞雪般的光从松树下飞来,天地如织,山林如烟。
遍天遍地,她立淤泥中,他如玉人白。
与他重逢时,正是雨水如洪,自天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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