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公和二十万将士死战河陇,潼关破,之后关外与关上敌军夹攻,二十万将士全部殉国。
二月中旬,凉州覆灭,南蛮气焰高涨,挥师一路南下。不到三天,南蛮铁蹄踏上咸阳桥。一路平原广阔,攻下长安,指日可待。
消息马不停蹄地传回长安,众臣子来不及悲痛一国宰相的离世,就先被即将到来的南蛮军队吓得面如土色。大魏建国数百年,从未让戎狄侵入过国都长安。一时间,臣子们齐寻皇帝商讨对策。
他们希望皇帝召集驻守长安的十万精兵,并向天下诸道发勤王令。十万精兵守城,同时等天下诸道的节度使领兵护驾。
这是和死去的刘相公同为宰相的张相公提出的。
皇帝却在朝上斥责:“陇右的二十万精兵常年和戎狄异国作战,都不能挡住敌军。长安的十万精兵根本挡不住!你这亡国之策,是何居心?!”
张相公怔看着皇帝,霎时间,面如死灰。他拱袖想要再说什么,想质问皇帝河西为何会败得那么快。
难道刘相公没有告诉皇帝此时不宜出战么?难道不是皇帝整日催兵,疑心刘相公贪生怕死不肯出战么?难道不是刘文吉进谗言,让皇帝不信任河西军队么?
张相公不相信河西会败得这么快!
说不定有细作,说不定这朝堂之人,有人通敌南蛮,传递消息……
可是面对着那急如热锅蚂蚁的皇帝,这些话,张相公已经没力气说出来。他可以说,皇帝想听的却不是这个。
皇帝见百官冷漠,无一人再说话。他将御案重重一拍,震怒:“敌军都要攻入长安了,尔等还在这里装菩萨装佛爷!你们一个个自诩百年世家,书读万卷,虽出寒门,气质高洁……怎么到了这时候,一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相公替死去的刘相公心寒。
他代群臣问:“事已至此,除了守城,又能如何?陛下可有良策?”
皇帝沉吟一瞬,说:“朕有主意,青山常在,柴薪长烧。如此危难关头,比起一座城,朕与众爱卿的性命更重要。南蛮兵马说不定明天就会兵至长安城下,朕与众爱卿应赶紧收拾行装,从长安撤退。
“那些蛮人要了长安也不会治理,他们不会要的。待勤王兵入长安,将南蛮赶走,朕与众爱卿再回来。”
群臣哗然。
他们呆呆地看着满心筹算的皇帝,荒唐感让人恍惚,一时间满殿寂静,竟无一人说得出话。
“荒唐!”还是张相公满脸涨红,口不择言。
致仕了一位相公,死了一位相公,如今朝上只剩下三位相公。三位相公中,张相公与死去的刘相公年龄相差无几。刘相公为人强硬惯了,张相公却是宰相中脾气最和善的一位。
他慈眉善目,与人为善,极为好说话。昔日曾被刘相公戏谑“弥勒佛”,说他整日无志,不过是昏昏过日子。睁只眼闭只眼,天下何其太平。
而这时,这位张相公声音气得发抖:“陛下是要弃城而逃么?敌军一到,长安百来万百姓,他们也能和我们一样逃走么?长安的古迹、园林、收藏……也能和我等一起走么?!陛下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皇帝狡黠:“你知道自古以来,长安城毁过多少次么?毁了便重建,这并不是第一遭。”
他道:“朕意已决!”
张相公:“陛下又能逃到哪里去?下方益州么?蜀道如今是能进的么?剑南大战,情况可不比我们好多少。”
皇帝:“先去并州,渡黄河……”
张相公忍不住讽刺:“连黄河都要渡了?陛下既然要拿历史说,臣便不得不多言一句,自古以来,逃去南方的政权,从未有重回中原的机会。陛下是要将大好河山送与他人了?”
皇帝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他说不过张相公,又恼怒臣子不给自己面子。他喝道:“张相公扰乱人心,妖言惑众,给朕关起来!刘文吉,你与其他人一道商量我们该如何撤退……”
刘文吉手持拂尘,躬身行一礼。
廷议的结果,让没去参与廷议的官员悲戚无比。可他们抹着泪,只能仓皇跪地叩拜百姓。
君既如此,臣之奈何?
韦树因和刘文吉斗得厉害,之前得罪了皇帝,这两日被关在府中反省。他得到消息时,是被告知让他和群臣一起跟着百姓逃亡。
韦树一怔,问:“为何要逃?”
他清清簌簌,如林间落雪。这般干净清朗之美,没有棱角,俊美风姿向来为人喜欢。
传话的内宦忘了上次那个内宦被此人吓得恍惚的事,只笑着道:“南蛮铁蹄入侵,陇右的军队都打不过,我们当然更加打不过。陛下为了日后,自然是能忍则忍。”
韦树更为诧异,道:“守城和攻城又不一样。打不过不代表守不住城。守城要的是人,又不是将士。我长安数百万人口,粮食充盈,城中曲水长流,城中水和粮食都不缺,我们怕什么?
“我们只要关闭四方城门,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坚壁守城罢了。等到勤王兵来,长安不就得救了么?
“何况即使一时间之间勤王兵打不退南蛮,按照长安的储粮数,长安撑上一年都是没问题的。既然如此,我更加不懂为何要逃了?”
内宦被他说的茫然。
韦七郎说的这般在理,条理清楚,逻辑冷静,内宦都被说服,不知为什么他们要逃……不愁吃不愁穿的话,他们逃什么?
可是陛下要逃啊!
内宦支吾:“守城也许很难……”
韦树打断:“我守过城,我知道怎么守城。我知道守城战比攻城战容易。只要守城方不降,攻城耗损绝非一二分!”
内宦半晌嗫嚅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郎君莫为难奴才。”
韦树一哂。
他向来清淡的目中浮起厉色,他向前一步,手扶腰间剑的气质如冰破玉河,让传话的内宦频频后退。
韦树一改先前的和气,质问:“刘相公尸骨未寒,为国而战,陛下想的是逃?陇右破得那么快,原因不知,陛下想的是躲?”
内宦噗通跪地:“奴才……奴才不知啊!”
韦树不再理会这个内宦,他也不放这个内宦回去。他要家中卫士将这个内宦绑起来,急匆匆出门。第一时间,他登上了自己的大兄,韦家嫡系大郎韦楷的府邸。
韦楷在家中整理书籍和衣物,乱糟糟中,家中妇人孩童、仆从慌张无比。大难在前,所有人都被上位者的情绪影响,开始慌了。
韦树被领到书房见韦楷,韦楷背对着他,嘲讽:“稀客啊!自赵五娘离京,巨源和我割袍,嚷着要和韦家决裂。今日怎么有空登我大门啊?”
韦树言简意赅:“大兄,我们和解。”
韦楷一愣,回头看他。
自来好看得过分的青年一身灰袍,因行来仓促而衣容凌乱,风尘仆仆。
韦树面上却仍是淡的,他问:“我想和大兄和解,想和洛阳韦氏和解。兄长告诉我,如何兄长才会谅解我,韦家才会和我之间再无罅隙?
“是要我下跪磕头,还是要我付出什么?”
韦楷望他半晌。
韦楷将手中的书放下,垂目淡声:“巨源和韦家相抗了十年,都不屈服。抗婚,出使,为一女子和家族割袍断义……如今怎么突然就要和解了?”
韦树言简意赅:“国难当头,小家争斗毫无意义。我与韦家和解,意求家族资源为我所用,大兄手中权势与我合作。我私心厌恶韦家对我的控制,但是……韦家不过是大魏的小小一部分而已。
“太多人要死了,太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我愿意和家中和解,只要……能够救这天下!”
韦楷沉默看他。
韦楷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洛阳韦氏长存数百年的道理,便是从不理会这些事。”
不等韦树辩驳,韦楷似走神一会儿,他又微笑:“但我韦氏长存数百年,亦是因为在每一次大的选择中,我们都选对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我韦氏一族每一次面对这种大潮流,都运气极好,有族中子弟站出来,应了潮流,保我家族。
“我不知道巨源是不是这种人,但我不是。我既然不是,便应该为你们这些人让位……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我不占道。”
他走向韦树,端详着这个自己素来不喜的弟弟。他嫌这个弟弟是庶子,却才华横溢,自幼就有神童之称。是神童也罢,但这个弟弟同时恃才傲物,谁也不理。家中的同辈人,都被韦树的才能压着,也被韦树的傲慢激怒。
但是如今长大了,又经过了许多事,韦楷早已明白,他这个七弟,也许并不是恃才傲物,并不是瞧不起他们。
而是不擅交际,不会讨好他们这些哥哥。
韦楷忍不住笑。
他说:“巨源,去做你想做的。需要什么,韦家都为你开路。若是错了,今日这一切,都有我担着。”
韦树向他拱手:“我不需要兄长替我担责,我自己来。”
韦楷骂:“臭小子!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韦家势力遍布朝堂各部,也许最大的官官位不高,但是在六部的每一部都有韦家子弟拥有话语权,这便极为厉害了。
当夜皇帝被刘文吉拥着上车辇要逃出城,但是才出城门,队伍便走不了。刘文吉通报皇帝,说是禁卫军不肯走,禁卫军被人说服,要与民同站,要守长安。
皇帝大骂不住。
但是禁卫军不肯走,被禁卫军保护的皇帝又怎么敢走?
皇帝被刘文吉扶着手下马车,躲在后面马车中的众妃嫔惶然。众妃嫔中,娴妃春华悄悄掀开帘子向外望。
她看到道上皆是兵马,火光重重,刘文吉背对着他们。而迎面站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青年,她认出了是韦树。
皇帝怒问韦树:“韦爱卿,你是不是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了?你竟然敢让禁卫军不走……姜统领,你们难道听一个礼部郎中的话,不理会朕的话?”
韦树拱手:“陛下,臣昔日出使,与四方诸国都有建交。陇右沦陷,四方诸国同样恐慌。臣写书让他们援助河西。南蛮行兵太快,后方必然无暇他顾。四方诸国兵力从后逼,长安从前进攻,将南蛮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如此下来,南蛮才会慌。”
皇帝嘲讽:“看不出你一个礼部郎中,还会打仗!兵部尚书呢,兵部……”
韦树面不改色:“兵部尚书饮酒过多,在府上休憩。”
刘文吉眼皮猛地一跳,厉目看向韦树。
韦树……绑了赵公?绑了赵五娘的父亲?他怎么敢?
皇帝也发觉了,暗露惊疑,一时看着韦树,他竟然后退一步,怕韦树软禁自己。
皇帝惶然又警惕:“姜统领……”
在旁垂头站了许久的彪悍将军垂头,道:“陛下,韦七郎说的有道理。如此国难关头,我等不能走,长安不能丢失。长安的百万百姓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弃他们而走。”
皇帝:“韦巨源出过使,当过使臣!他口舌了得,能言善辩,你们被他哄骗了!”
韦树:“第一次臣被说‘能言善辩’。”
皇帝:“韦巨源,你到底何意?!”
韦树:“无他意。请陛下返回长安,返回皇宫,安安稳稳地坐着。长安城一日不亡,陛下一日不得离开长安。刘相公死因一日不清白,陛下一日不得后退。
“满朝文武都跟着陛下,看着陛下。
“长安十万精兵,都会看着陛下,保护陛下。”
皇帝目瞪口呆。
他看着满道的兵马,看着一个个低头不语的群臣。他看着重重火光,再回头看火焰后方的长安城。
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今夜非要走,韦树说不定真会弑君……满朝文武都这么看着!
全都要杀他!
都要杀他!
皇帝恐惧无比,从未这么深地意识到群臣对自己的仇恨。刘文吉在后托他一把,忽让他定神。
皇帝想到还好,还好有刘文吉。禁卫军看样子全都依附韦树为代表的士人了,看样子世家和寒门已经联手了。但是刘文吉手中也有兵,北衙还是听话的!
皇帝声音沙哑怪异:“那朕……就回皇宫了。”
韦树默然。
刘文吉抬眸,和目送他们的韦树对望。擦肩而过时,刘文吉心中涌上一阵惊惧。
韦巨源目色这般平静,却让刘文吉意识到对方的杀意。一个曾以使臣身份带兵攻城守城的文臣,绝非寻常文臣。
韦树会开杀戒。
并且和言尚那般温润人物不同,韦树的开杀戒,也许十分平静,也许毫无心理负担……越是冷情的人,越是没有破绽。
刘文吉心中烦躁,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不,他要自救。这个皇帝算是要被韦树废了……而今日因刘相公的死,世家寒门联手,一起攻内宦,内宦必然不敌。
他得想法子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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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自二月中进入守城战。
就如韦树预料的那般,长安城内的粮食最少都能维持一年,长安的城门为了保护都城,又非是一般容易被破的城门。长安的守城战并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都城,它是大魏的象征。
长安陷入困境,自要四方节度使来救驾。
一时间,天下兵马尽去长安援救。刘相公之死,激起了大魏将士的愤怒。皇帝和长安被困,如同大魏每个人的羞辱一般。
其他郡县都能亡,长安不能亡。
而韦树对皇帝如同软禁一般的行为,勤王兵马们则是不知的,长安城中士人臣子群体和内宦之间明火暗刀的攻击,勤王兵马们也不知。
长安被困,兵马尽去救援。那长安之下的剑南道,所能得到的兵力和粮草援助,就远远不如之前了。
长安自身难保,自然不能再提供粮草给剑南;长安陷入危机,城门全闭,自然也无法再发送号令、派遣将士去剑南作战。
剑南本到了战争最重要的阶段,粮草和兵力却双双高危。言尚使尽手段从四方借兵借粮,但四方州道都要援助长安,比起长安来说,剑南的得失,不足为虑。
言尚为此焦虑,来回奔走,可是粮草依然一日日缺,能调动的兵马再无增加。
赵灵妃咬牙,自拍胸脯说自己以自己父亲的身份去借兵。隔壁州本在修长江堤坝,去年有调去粮草接济,还有五万兵卒被调去帮忙。而那州节度使,还是自己父亲的学生。
她道:“言二哥,表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借来兵和粮食!我一定帮你们解除危机!”
杨嗣一身血污,满脸疲惫。赵灵妃立军令状保证的时候,他刚结束一场大战。他坐在地上,手撑着额,想着战场上的那些尸体。
他面容冷綳,眼神阴鸷狠厉。这是从战场上下来后的后遗症……每日每夜地混在战场上,会让整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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