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落地了,温彦博因走路抬起的脚都没敢落地。
长孙无忌并非一人独自进院,他身后还跟着十名随从,另有两名为他引路的温家家仆。
院子里除了温彦博和秦远,还有另外五人,负责主持投壶礼的文家管家,负责具体指挥和拾掇箭矢的投壶司射,拿琵琶奏乐的乐工,两名伺候瓜果水点的侍女。温彦博书香世家出身,骨子里透着雅士的讲究,所以即便玩只有俩人这种游戏,他照样按规矩来。
但现在温彦博很后悔自己这么讲究,此刻见证丑事的人越多,长孙无忌的脸面就越挂不住,就越不好收场。
温彦博觉得很窒息,想装晕。
尽管投壶所用的箭矢首尾端已经磨钝,不可能真伤了长孙无忌那要命的地方,但他家的箭矢为了耐用好看,用料特别厚实,比一般的箭重三倍,也更大。按照秦远刚才的用力程度,打到长孙无忌那地方肯定不会跟挠痒痒似得,必有痛感。
温彦博完全不敢看长孙无忌现在什么表情,他垂着脑袋看着地面,慌慌地慢慢地把刚才抬起脚小心翼翼地放回地面。
秦远刚才把箭甩出去后,就叹自己手滑了,仍处于游戏乐趣中的他高兴地转头去找箭。
结果,秦远乐哈哈的笑脸跟长孙无忌暴怒的青面对个正着。
秦远愣了下,看眼在长孙无忌脚前的箭矢,眨了两下眼皮,抬眸重新回看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忌愤怒的鹰眼对视一下后,秦远复而垂下眸子,敛住了脸上的笑容。
秦远不紧不慢地抬手,文质彬彬地对长孙无忌行见礼。人斯文安静至极,全然没有刚才表现出的又疯又癫又狂的样子。
秦远像个没事儿人似得,作揖之后,就自己主动挺直了身板。
长孙无忌被秦远这番表现气得脸都绿了。
“大胆!”徐安还从没见过在他家郎君跟前态度这么嚣张的官员,“你还不快跪下赔罪!你竟敢用箭矢伤我家郎君的——”
秦远微微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儿望着长孙无忌和徐安。“莫非下官刚刚误抛出的箭矢伤了长孙大人?伤了哪里?”
徐安张嘴要说,被长孙无忌一个狠厉地眼神瞪了回去。徐安把话噎在嗓子眼尴尬了下,接着就把这份儿尴尬转为愤怒,撒在秦远身上,呵斥他快快跪下受罚,不准多嘴。
“怎么没通报呢。”秦远随即小声念叨一句。
四周更加安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显得嘈杂。
徐安质问秦远刚刚那话什么意思:“难道没通报,你伤了堂堂齐国公便有理?”
“怪下官无能,太过专注于在院里投壶,竟没能及时预料到长孙公的到来。下官失察,下官有罪!”秦远连连应承,再一次给长孙无忌行礼,
温彦博在旁暗暗咋舌,直叹秦远真敢说。他这番话哪里是赔罪,分明就是在责怪长孙无忌不通报在先不讲理在后。但说实话,这事儿温彦博站在秦远这边,不知者无罪。
“下官觉得现在要紧的是,看看伤情如何,若真是下官打出的箭矢伤了长孙公哪处重要地方,下官愿意负责。”秦远‘通情达理’地补充一句。
秦远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真伤到了,他会负责。如果没有,长孙无忌该负没提前通报的责任,不干他的事。
长孙无忌眯起了眼睛,目光冷峻地打量秦远。他从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但浑身散发的萧杀戾气,足可以震慑周遭人心惊胆战。在这种情形下,任谁都不敢在他面前乱吭一声,偏偏这个秦远是个例外,而且颇为擅长巧舌辩解。
秦远见长孙无忌没说话,他的随从徐安也没说话。秦远就看向温彦博。温彦博立刻以一脸‘别拉上我’的表情拒绝秦远。
“温治中,烦劳您帮忙请个大夫?”秦远客气询问,然后瞄了一眼徐安,“要不我亲自去请。”
秦远说着就要去。
“我这就派人去请。”温彦博连忙答应,转头使眼色给管家。管家等人早就吓傻了,这会儿方回神,赶忙要去。
“不必!区区箭矢!”
长孙无忌若淬了剧毒一般的目光射在秦远身上,转即拂袖带着人离开。一群人走的时候,气势汹汹,带起一阵冷风,令其余留下的人怕得心慌。
温彦博连忙带着管家等人前去送长孙无忌。秦远无所谓地跟上,尽好他该尽的礼节。
温彦博趁着长孙无忌上马车的工夫,连连笑着赔罪,却没换来长孙无忌一声回应。长孙无忌上了马车后,就绝尘而去。
温彦博嘴角带着笑意张望,直至马车消失在街口。他立刻转头,瞪向秦远。
“你好生大胆啊。”温彦博拉着秦远回府,单独留秦远在屋里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会把长孙公彻底得罪了。”
“别唬我。”秦远把瓷杯凑到嘴边,撅嘴嘬了一小口水。
“怎是唬你,你刚才那一箭打在长孙公的——”温彦博用手挡着嘴,隐晦地咳嗽了一声,“大家同是男人,都知道那玩意儿多宝贝。”
“是宝贝。”秦远附和。
“那你还那么跟他讲话?硬呛?”温彦博不解地质问,觉得秦远真真是做错了选择。
秦远不以为然,“我要是不那么讲,战战兢兢地跪地上给他赔错,告诉他这事儿没他的责任,都是我的错,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如此泰然坐在你面前么?”
温彦博被秦远问愣住了,他转眸仔细思量,然后诚恳地摇头表示不会。长孙无忌本来就看不上秦远,这次秦远还当众令他尴尬失了面子,长孙无忌一定会借机狠狠收拾一顿秦远。
温彦博恍然反应过来,秦远刚刚所言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一时冲动或者糊涂。他心里清楚得很,故意那样应对长孙无忌。
有那么点扮猪吃老虎的意思。
温彦博佩服地跟秦远拱手,叹他这招目前是有用了,“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下的麻烦算是解了,可以后呢,明天咱们三人便要一同出发前往泾州。你想躲都躲不了他。”
“走一步算一步。”秦远让温彦博不必太过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
“你啊,倒是越来越让我佩服了。”温彦博艳羡秦远这种洒脱随意无所畏惧的性格,他对秦远保证,“以后我会尽己所能护着你。”
秦远道谢,他喝干杯里的水后,还想继续继续玩投壶游戏。
温彦博听‘投壶’两个字就后怕,摆手表示不玩了。他让秦远自己折腾玩,他则跑去鱼缸边儿观察他的小蝌蚪,用跟朋友聊天的语气对着小蝌蚪道歉。他明天要出远门,没办法见证他们长前腿的重要时刻等等之类的话。
秦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天色渐晚了,在外头玩投壶已然看不清楚。正好要到了晚饭时候,秦远怕温彦博叫自己一同吃饭,他是没办法吃人间食物的,就要巧言拒绝温彦博。秦远干脆借口有东西留在家里,要回去拿。至于晚饭,他自己在外面解决就行,就不同温彦博一起吃了。
秦远骑着马出了温府后,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转了转,忽然想起家里的捕鼠笼还放着诱饵。此番去泾州,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回来,若任由捕鼠笼里的老鼠饿死发臭,太恶心了。
秦远接着还想到了顾青青,这两日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由隔壁的王大娘照料。秦远自当面阐顾青青的父亲是凶手后,就再没有和顾青青说过话。顺便看看顾青青的情况如何,跟她告别一声。
最后借口回家,最后就变成了真回家。
秦远去西市买了些点心。他到了顾青青家先敲大门,见没人回应,大门也没有上闩。
秦远敲了屋门也没反应后,转身想去瞧人是不是在隔壁王大娘那里,结果身后的门突然就开了。
顾青青乱着头发,用倦怠泛红地眼睛看着秦远,问他什么事。
“你没事?”秦远问。
顾青青用手理了理自己头上支棱起的乱发,侧身请秦远进屋。
秦远看了眼屋里的环境,有些凌乱,桌上还有吃剩馊掉的饭菜,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乱舞。
“王大娘送来的,”顾青青拾掇桌上的盘子,“才管了三顿就受不了我了。”
秦远将点心放在桌上,又将钱袋放在桌上,“照顾好自己,我明天就出远门了,有一段日子回不来。”
顾青青瞥了眼桌上钱,让秦远拿走,她不要。
“我虽然爱钱,但我怎么都不会要杀父仇人的钱!”
秦远惊讶看她:“你这样有点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又怎么样?我什么时候讲理过?我连我父亲是不是我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我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要讲理有什么用!”顾青青喊道。
秦远默然看着顾青青。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刁蛮泼辣,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王大娘嫌弃我,你也嫌弃我了!”顾青青恨得咬牙,她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刚说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拒绝我的钱。现在怎么反过来又说是我嫌弃你?”秦远了解顾青青的叛逆,他以前做仙二代的时候也耍过类似的情绪,“不必故意把自己伪装成人人讨厌的样子。你没给我们添麻烦,别人帮你的时候,他们在心里也会有快乐和满足感。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别折磨自己,别虚度光阴。有一天回首过去,你问自己的时候,你要做到问心无愧,不后悔。”
秦远将钱重新放回桌上,“若真心不要,便施舍给乞丐。”
秦远说罢就转身离开。
顾青青哭地不成人样,追出来喊住秦远,她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对秦远咧嘴喊:“对不起。”
“你是个有主意的,凭你自己的能耐你可以把这个家打理好。王大娘人不错,得空帮她烧烧火,乖一些。她没女儿,会把你当半个女儿看。”秦远嘱咐道。
顾青青“嗯”一声点头,追着送秦远出门,嘱咐他外出注意安全。
“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秦远恍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顾青青:“不怪我害死你父亲了?”
“他干了那么多狠毒的事,几次三番想害死秦大哥。他不是我父亲,他只是利用我罢了,养着我,不过是想他在这坊里看着还像个正常人。”顾青青早就想通透了,但道理懂归懂,她心里受的刺激却不那么容易平复,以至于她生出厌世的想法。
“你是你父亲养女的事儿是我让人宣扬出去。这是事实,即便你自己不记得。这样做是为了以后你在邻里之间好做人,那些人不会因你父亲是凶徒而避讳你,对你指指点点。还有,顾长黄确实很坏,你不必为他守孝了。”秦远解释道。
她红了眼眶,又一次落泪,但这次是感激的热泪。顾青青很庆幸自己认识了秦远,没想到他这样贴心为自己考虑。而刚刚他的三两句劝解,更是令她豁然顿悟。
顾青青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秦远,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她望着容貌气度几乎毫无瑕疵的秦远,恍惚了,“你会不会是天上派下来拯救我的神仙?”
秦远一愣,还以为自己身份被顾青青识破。转即瞧她面无异色,才意识到这丫头在恭维自己。
秦远忽然对她做了个鬼脸。
俩手指翻开下眼皮,露出大眼白,龇牙咧嘴,伸着红舌头。
顾青青吓了一跳,转即被秦远逗笑了。
秦远回家后,发现捕鼠笼里果然有一只老鼠。秦远大发慈悲,把老鼠拎到院外放了。
天黑了,钟声响起,长安城内开始执行宵禁。
秦远因为有令牌,不必守这个。他骑着马,晃悠悠地在长安城空荡荡地大街上行进。但走着走着,他感觉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
秦远挑着灯笼往身后瞧,夜色茫茫,除了黑他什么都没看到,
秦远转身继续前进,走了一会儿后,秦远还是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
他挑灯笼再往后瞧,仍旧是和之前那次那样,没看到什么。
秦远回过头来,再继续走,这一次他警惕地竖着耳朵,边分辨马蹄声边听后面的动静。很小很小的声音,几乎被马蹄声盖住。
秦远为了进一步确定背后是什么东西,故意走得时间时间长一点。确定那个微小的沙沙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秦远立刻勒停马车,快速跳马,提着灯笼往后追。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
秦远看到了一个细长灰色的东西,大概有筷子粗细,溜进了街边的一处两指宽的墙缝里。
秦远挑着灯笼凑近墙缝仔细瞧,就近捡了一根木棍朝里头戳了戳,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秦远在墙缝前蹲了一会儿,恍然觉得自己这样挺无聊的,起身拍拍袍子,策马疾驰奔回温府。
温彦博等候秦远多时,看他回来,就怪他见外,不留下来同自己吃饭。之后俩人聊了片刻,因明早要早起出发,都早早地睡了。
秦远睡了不知多久,依稀听到微弱的沙沙声,他立刻睁眼,拿起屋内留亮的一盏蜡烛,四处查看。
秦远暂时没看到什么异样之处,除了那扇开了一条缝的东窗。秦远清楚地记得自己睡觉前,屋子里的门窗都关好了。
秦远把东窗重新关好,并上了闩。想起自己正好有铃铛可用,秦远就按照老习惯,在门窗处挂了铃铛。再之后他一觉睡到了天亮,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秦远起床叠好被子之后,就查看了今天农场的收获,是甜梨。说起来,从上次他献甜瓜给李世民后,这些天收获的情况都挺稳定,让他过足了嘴瘾。
秦远吃饱后就穿戴整齐,带着自己轻便的行李去找温彦博。
温彦博正打算叫人请秦远过来用早饭,“来了正好,快坐,我们吃完就去长孙公府上汇合。”
秦远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老实交代,你昨晚出去到底吃了什么美味佳肴,吃了多少,以至于这会儿都不饿呢?”温彦博追问。
秦远淡笑摇摇头,“本来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那不好,这要是出远门赶路,你早上不吃东西,骑马不过十里人肯定会虚脱。”温彦博再劝秦远发现无用,就不管他了。特意让秦远在边上看着,温彦博琢磨着等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来的时候,秦远看到他吃得香,肯定会改主意要吃。
不多时,侍女用木托盘端来一碗面汤,碗里面盛着拇指大的面片,汤汁泛黄,散发淡淡地将姜味儿,汤碗中央有些许切碎的茱萸作点缀。这就是唐朝最盛行的面片汤‘不托’了。
接着还有四盘凉拌咸菜,都是绿色的,秦远就没去特意分辨到底是什么菜。
温彦博喝汤之余,吃的是‘煎饼’,是用鸡肉做馅,包上面,再放锅里炸的的大丸子。这种炸的大丸子在唐朝就俗称为煎饼。另外还有一个木盘盛放着四个表面沾满芝麻的胡饼,刚烤熟的,闻起来特别香。
温彦博用餐时,保持着文人温文尔雅的姿态,他一口一口地用完早饭后,净手漱口,然后望向秦远。他发现秦远竟然真的一点都不馋他吃的东西,此时正用手托着下颚,对着他窗台上的一盆兰花发呆。
“走。”
二人抵达长孙府后不久,长孙无忌的马车就驶了出来。双方并没有打招呼,就这么汇合后,马车一前一后从金光门驶出。
一行人赶路至晌午,在路边的荒野处歇息。长孙无忌这才下了马车,与秦远、温彦博打了照面。
长孙无忌穿着蓝色菱纹圆领常服,腰束着熟铜挍腰,脚蹬鞊镆靴,打扮得相对普通低调。他今天所乘的马车也比较简朴,是半旧的,秦远注意道车轱辘上还粘着干菜叶,看着像是长孙府平常用来运菜的马车,暂时改装成了长孙无忌的座驾。
秦远觉得长孙无忌这么打扮有点白费工夫,虽然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想低调的心思,但他这个人本身根本就低调不起来,面容朗毅若刀削而成,脸上的每个线条都带着凌厉,一双时刻袒露戾气的鹰眼,肩宽人壮,姿仪凛然,到哪儿眉毛一横,气势堪比千军万马。
本来这种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之人能有,再加上长孙无忌还自带一身贵气,喜欢垂着上眼皮看人,更加不可能有人敢拿长孙无忌当普通人。
长孙无忌刚下马车,就感到有一束不善地目光射过来,他立刻用眼睛飞刀子给秦远。他尚且没先找这厮算账,这厮反倒还敢来挑衅他。
温彦博感受到长孙无忌和秦远之间目光厮杀,嘿嘿赔笑两声,想调和一下气氛,结果却发现俩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温彦博就拿出地图,请长孙无忌定夺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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