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给你挑的,也算是不错的人家了。”宋如锦搁下笔,默了一会儿又道,“你错过这个人家,以后可能就遇不上这样好的了。”
疏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宋如锦把沾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空着的笔洗,“等你嫁出去了,你的卖身契我也还给你。若有什么要添置的,也尽管和我提,但凡我能办到的,都给你办到。”
两相沉默了片刻,疏影道:“谢谢姑娘。”
她抱着披风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暗香便冲了进来,望着宋如锦抿嘴笑,“姑娘,刚刚府里来了好多人,我去打听了一番,你猜来的是谁?”
“是谁?”
“是靖西王妃遣来的人!”暗香拿手比划着,“送了好大一对水晶雁。”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宋如锦觉得脸有点烧。
“对了,姑娘,我过几天要回家一趟。”暗香道,“也不久,就回一两天,父兄忽然来了信,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宋如锦点头允了,“我妆奁里有一对镶珠银钗,你拿去戴。难得回去一趟,也让你充充场面。”
暗香欢天喜地道:“谢谢姑娘,就知道姑娘待我好!”
第二天,宋如锦带着十份《劝学》去了宗学,端平公主见了,立马和她亲近起来。
其实端平公主之所以不敢让谢昱卿替她罚抄,并非因为她长公主之女的身份,而是因为谢昱卿其人实在太老成持重了,比她们真正的公主还要守皇室礼仪,脸上总挂着疏淡客套的微笑,就像天上不染纤尘的仙女,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自小,端平公主就不敢跟谢昱卿一起玩。
记得小时候,公主们和谢昱卿一道踢毽子。旁人每次都能连着踢十几个,谢昱卿只能踢两三个。后来谢昱卿就在国公府待了一旬没出门,再进宫的时候,回回踢毽子都能一下子踢几十个,比所有人都厉害。
从那时起,端平公主就知道谢昱卿是极爱争强的一个人。直到现在也是,谢昱卿的诗书学问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从没有输人的地方。
这样一个人来给她当伴读,端平公主心里还是很不情愿的——谁要一个处处都胜过自己的人成天在身边晃悠啊!
相比之下,宋如锦就亲切随和多了。和你说话的时候会带着柔和的笑意,偶尔抿一抿嘴还能看见浅浅的酒窝,脸颊也软软的让人想捏一捏。你叫她帮你罚抄,她也不会偷偷告诉先生……
总之,端平公主对这个伴读还是非常满意的。
她们这群天之骄女,找一个玩伴不容易。端平公主和宋如锦熟起来之后,就经常邀请宋如锦去景阳宫小坐。皇后赏的点心都给她留一份,宫里新做了头花也会让宋如锦先挑,当然,先生的罚抄也是全部推给宋如锦的。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大半个月。宋如锦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如果每日不必那么早起的话。
宗学讲的东西和她以前学的都不一样。以前在家,孙先生讲《诗》,讲风格清丽的诗词,讲山川地理、人文风情。
但宫中是把女儿当皇子一样教的,四书五经暂且不提,《国策》要读,史书也要看,前朝本朝的名篇更是要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幸而宋如锦只是个伴读,偶尔记得生疏背得不熟,先生也不罚她。就是时不时要帮公主罚抄,手酸了一些罢了。
是日,天高云淡,湛蓝的天空宛若水洗过一般,惠风和畅,拂面不寒。下了学,端平公主便邀宋如锦一起去景阳宫进午膳。宋如锦欣然前往。
今天的午膳有一道莲藕排骨汤,汤浓肉酥,宫中吃食讲求色香味俱全,因而汤中还洒了一把枸杞。热腾腾地喝下去,四肢百骸都跟着舒坦了起来。宋如锦连盛了两碗。她是爱吃莲藕的,偏这时节莲藕已不常见了,这会儿能在宫里吃到,颇为心满意足。
端平公主原先有些挑食,不爱吃饭,如今见宋如锦吃得开怀,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多吃了许多。
用过午膳,便有宫婢送来一盘切好的凤梨。端平公主拿着菊纹小叉子叉起一块塞进嘴里,神色僵硬了一瞬,便继续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宋如锦不疑有他,跟着吃了一块。
结果一入口就酸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端平公主见骗到了她,顿时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把菊纹叉子一扔,不满道:“酸成这样,也往景阳宫送!”
有宫婢上前,低着头,胆战心惊地把凤梨盘子收拾走了。
端平公主把宋如锦唤到近前,附耳和她商量,“胶州府刚上贡了一些樱桃,母后赏给了六皇兄,我们偷偷去抢过来分了好不好?”
宋如锦自然摇头:“不好。那是皇后娘娘赏给六殿下的,我们怎么能随便抢?”
“我不管,你就是要陪我去,我是公主,你必须得听我的。”端平公主任性不讲理的本质逐渐显露了出来,当然她也知道恩威并施,“你若答应我,我便把先前母妃给的那支四蝶挂珠步摇赏你。”
她说的那支四蝶挂珠步摇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才得来的。做工精细,四只蝴蝶都是用金丝缠的,活灵活现,坠着一串剔透的玛瑙珠子。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端平公主,也一向藏着掖着,平日都舍不得戴。
宋如锦自是牢记先生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坚持不肯答应。
“你别担心,六皇兄自打从南华寺回来,性子就淡薄了许多,就算被他知道了,他也不会生气的。”端平公主劝了又劝,最后恐吓道,“你若不答应,我便同母后说,你这个伴读当得一点都不尽心。”
宋如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当然她不是为了那支步摇,她只是担心端平公主去皇后面前告她的状,再者,她也挺想吃樱桃的。
两人叫上几个宫婢,筹划好了路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宋如锦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徐牧之、华平县主一起偷溜去英国公府,摘了人家不少桑葚……如今再回想起这段往事,那样甘甜的桑葚的味道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日天气很热,烈日照得树影斑驳,那个立在桑树下的少年身量颇高,一抬手就能摘到熟透的桑葚……
端平公主把四蝶挂珠步摇插上宋如锦的发髻,“君子守诺。不管事成与否,这个步摇都给你。”
六皇子还未加冠,就住在皇城西北角的毓庆宫。
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摸到宫殿的后门,端平公主叫走了附近的宫侍,宋如锦和两个小宫女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几人之前已研究了一番,一致认为没有洗过的樱桃肯定放在小厨房,洗好了的樱桃则在偏殿或书房的可能性较大。所以她们现在正打算先潜入小厨房一探究竟。
结果迎面就碰上了六皇子梁安。
“你们来做什么?”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宋如锦身上。
两个宫女不慌不忙地行礼,显然是跟着端平公主做惯了这种勾当,没少被正主抓过现行。宋如锦就比较做贼心虚了,行礼慢了一拍不说,话说得也词不达意:“六樱桃,我们来找殿下……不对,我好像说反了……”
宋如锦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旁边两个宫女竭力忍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系统差点笑抽过去。它发现宿主特别喜欢通过食物记人,之前看见越姨娘只能想到绿豆汤,现在看见六皇子只记得樱桃了。
梁安本来看见她们还觉得奇怪,现在听了这话,多少明白了过来。偏他气质高洁,便是嘴角微弯也如朗月清风,正直光明,让人不至于羞窘地无地自容。
宋如锦也不好意思多待,支支吾吾道:“殿下,我们先走了。”
一边说一边掉头就走。
“你的步摇掉了。”梁安略带了笑意的声音传来。
宋如锦回首去看。原来是端平公主替她插步摇的时候没插稳,一转头就滑下来了。如今那支四蝶挂珠步摇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两个宫女颇有眼色地俯身去拾。
哪知道梁安先她们一步,把那支步摇捡了起来,递给宋如锦。
日光正盛,灼灼地照着,步摇坠着的黄色玛瑙珠子熠熠闪着光。宋如锦脸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万分窘迫地接过了步摇。
回到景阳宫后,便发现端平公主已经吃上了樱桃。那一颗颗樱桃圆润晶莹,红玛瑙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青花瓷盘上。端平公主一面吩咐人,“去做点樱桃果脯来。”一面对宋如锦说:“都是刚刚六皇兄遣人送来的。”
宋如锦捂了捂脸,“哦。”
这时,外头有宫婢来找,“宋二姑娘,太子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宋如锦应了一声,想到这樱桃也是自己丢人现眼得来的,就顺手抓了一把,边吃边走。
来宗学读书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时常能见宋如慧一面,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到了东宫,宋如慧正倚着贵妃榻,对着碧纱窗,懒懒散散地看团扇上的图样。神色倦倦的,见宋如锦来了,才浮出笑意来,“妹妹快来坐。近几日进学累不累?”
宋如锦道:“累倒是不累。”就是有些丢人。
宋如慧坐直了身子,立马有侍女过来,在她身后放上软垫。她吩咐道:“兰佩,把那盆山茶花抱来。”
兰佩应了声“是”,不多时便抱着一盆盛放的山茶花进来,花枝足有半人高,花瓣层层叠叠,如霞堆砌。
宋如锦绕着花盆看了许久。
“喜欢的话,就摘一枝去戴。”宋如慧笑吟吟地说道。
宋如锦连连摇头,“那怎么行,这里一共十朵,成双成对,十全十美,我摘走一朵,反倒不好。”
“傻妹妹,你当它天生便是十朵?还不是宫里的花匠精心修剪成吉祥的模样,才送过来的。”宋如慧走下贵妃榻,挑了一朵赤色山茶花,折了下来,簪在宋如锦的发上,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会儿,微微笑道,“到底年轻,簪花也好看。”
宋如锦摸了摸头上艳丽欲滴的花朵,寻了面镜子打量了两眼,“这话祖母来说我便也认了,姐姐也就比我大三岁,我能比姐姐年轻多少?”
宋如锦转过头来笑望着宋如慧,“姐姐才刚嫁做人妇,也正当好年华呢。”
正说着,一阵凉风吹了进来,殿内的纱幔轻轻飞舞。
外头有宫娥道:“变天了,怕是要下好大一场雨。”
宋如慧偏头望了望窗外,果然见外面阴沉沉的一片,乌云低垂,天色都暗了下来。风很大,吹得殿后的树枝花叶上下飘摇。
“锦妹妹,你今天就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一夜。一来,免得回去路上淋雨,二来嘛,”宋如慧揉了揉宋如锦的脸颊,“你明日再去宗学,就不用早起了。”
宋如锦正打算点头,忽然忸怩了一下,问道:“姐姐……不用陪太子殿下吗?”
宋如慧微微一怔,不自然地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近来国事繁忙,殿下抽不开身。”说着,又扯出一抹笑意来,“这不是正好腾出时间陪你吗?”
宋如锦坐近了看她。宋如慧的头发高高梳起,挽了凌云髻,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眉毛细细地勾画成了柳叶眉,一身宫装繁复庄重,华美奢丽,贵气逼人。
她突然觉得宋如慧像那盆被人精心修剪的山茶花。
“姐姐,你快活吗?”宋如锦抱着宋如慧的半边身子,声音低低的。
宋如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自然是快活的。”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敲打在枝叶上,哗啦哗啦地作响。云薄风回,雨点越来越密,有如急坠而下的银针。
梁安扫了眼透窗而入的雨丝,站起身来,把窗户掩上了。
殿内昏黑一片。宫婢们把屋子里的蜡烛挨个儿点上,室内重又亮堂起来。
“你们都下去。”皇后道。
一列宫婢鱼贯而出。
皇后望着自己的儿子,“听说今天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去你宫里了?”
“谁又多嘴?到母后跟前嚼舌根。”梁安反问了一句。
“你也别管是谁同我说的。”自从梁安举荐宋如锦当端平公主的伴读,皇后便一直留意着宋如锦,“我听说……那个姑娘已和靖西王世子过了纳采问名。”
“六礼才过了两礼,算不得什么。便是果真订了亲,也不是大事。”梁安神色未变,左手压着袖子,右手行云流水般地烹茶,滚开的热水微微放凉,浇进上好的明前茶,茶叶浮浮沉沉,如云舒卷,绿而清的茶色一点点溢了出来。
皇后的神色便有些幽远。
她是继后。先皇后——孝贞仁皇后原先就是许了人家的。圣上看中了她,使了手段迫她退亲,生生把人逼进了皇宫。
圣上也确实极爱重孝贞仁皇后,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是椒房独宠。甚至于后来她难产,奄奄一息、就要撒手人寰之时,圣上还允诺她——只要他在,大皇子永远都是太子。
——十几年前的旧事,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了。
皇后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不觉有些出神。
梁安端起茶杯,奉给皇后,“母后请用。”
皇后看着眼前修竹般内敛雅致的少年。几年前,他还住在自己宫里,时常承欢膝下,绕床玩耍,当年的凤仪宫笑语连连,梁安是多么天真烂漫、活泼恣意的模样啊。不过一年不到的南华寺生活,就把他磨砺得这般深沉从容。
如今他眼中暗沉沉的流光,连她这个当娘的也辨不分明。
“说到底,还是我和昌平亏欠了你……”皇后端着茶杯,翡翠耳珰轻轻晃动,映在茶水里倒影悠悠,“若不是为了我们母女,你也不至于被逼到这等地步。”
“也罢,明天我就去求你父皇,让他下旨赐婚。”皇后望向梁安的眼神温暖起来,“就算是母后给你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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