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为人臣子,一切当以天子为重。
只是大家心里又隐隐约约起了些旁的猜测。
都说摄政王觊觎皇位,暗藏祸心,如今看来,倒是不实之词了。
摄政王的模样......看起来是比任何一位大臣都要紧张陛下的。
......
蛮羌族内,顾之澄正躺在一顶帐篷里,小脸红扑,病得杏眸里沁着水雾,只能睁开一条缝来,脑袋更是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恹恹地躺在榻上。
蛮羌族的人居无定所,喜迁徙,所以都住帐篷,拆卸简便。
如今顾之澄住的这顶帐篷,是几十个帐篷群中最大也最璀璨的一顶,帐顶四壁皆镶满了熠熠生辉的宝石美玉,只是顾之澄却无暇欣赏。
额头的痛感伴随着药的苦酸味一直钻进脑子里,痛得让她难以思考,只觉这几日一直在耳边回旋的刀剑相接的厮杀声消失了,竟安静得有些可怕。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角,轻声问道:“其其格,外面怎的这么安静?”
其其格是蛮羌族的大夫,自打顾之澄刚来蛮羌族就一病不起之后,其其格就一直在这顶帐篷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
除了闾丘连,琪琪格也是蛮羌族里唯一会说顾朝话的人。
这几日病了的顾之澄精神一直不好,总是病歪歪的昏昏沉沉,所以她也没与其其格多说话,对现在的一切都一知半解着。
只知道了这顶帐篷原来是闾丘连住的,如今让给了她住,他自个儿则去旁边的小帐篷住下了。
也知道顾朝已经快要攻破蛮羌族最后的防线了,如今蛮羌族面临着被灭族的危险,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其其格是个活泼的女子,还有这蛮羌族人独有的烈性,大眼睛里仿佛始终燎着一团染着的火焰,明亮又炽热,即便是蛮羌族面临灭顶之灾时,那团小火焰也不曾湮灭过,如今倒是烧得更旺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毫不掩饰对闾丘连的崇拜与倾慕,“是族长力挽狂澜,让顾朝收兵了。从此蛮羌族,又能百年平安无忧了。”
顾之澄纤长的睫毛轻轻扑簌着,轻轻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也要被接回宫了?”
她当然知道,顾朝会鸣金收兵,肯定是因为她还在蛮羌族当人质的缘故。
如今闾丘连的目的达到,或许也是时候送她回去了。
其其格弯弯的眉蹙了蹙,有些疑惑地说道:“这种事都是族长管的,我并不清楚......不过你的病还没好,我是不放心你一路颠簸立刻回顾朝的。”
其其格弯下腰来,扶着顾之澄坐起来,给她塞了两颗药丸就着温水吞服了下去。
顾之澄身子酸乏,漠然不语地垂眸坐了一会儿,才问道:“我的病......还有多久能好?”
“唉,你这身子是底子太弱了,又一路受苦受累,不堪重负,所以才病倒了。”其其格叹了一口气,一边替顾之澄擦着手脚,一边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可是蛮羌族有名的神医,所以呀,只要你乖乖吃药,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等你好了以后,我带你去看星星,草原上的星星可美了。”其其格朝顾之澄狡黠地眨了一下眼,还轻轻地抱了一下她,身上是淡淡清香的青草味。
其其格可喜欢顾之澄了。
草原上的姑娘都是日晒雨淋,骑马放羊的,所以都显得跟汉子似的,彪悍又粗鲁。
但顾之澄不一样,她又轻又软又香,容貌美得可以让人屏住呼吸,她当时看到族长将顾之澄从马上抱下来时,就傻了眼,还以为族长是从天上带了个仙女回来。
就像顾朝最精美的陶瓷那般,美丽又易碎,让人总忍不住想要精心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其其格从没见过皮肤这样白,身子这样软,闻起来这样香的女人,她羡慕,又真心的喜欢。
顾之澄瞥着其其格眼底毫不掩饰的情绪,也轻轻笑了笑,吃了几日的药,外头又不再那般吵闹烦扰,她似乎也有了些精神。
她捏了捏其其格手上的一颗兽牙,问道:“我听说你们蛮羌族人会将自个儿杀的猛兽牙齿取下来,穿成手链或是项链,这是荣耀的象征?”
其其格点点头,摩挲着腕上的那颗兽牙,眸中露出些回忆的神色来,“我们蛮羌族人,都以身上佩的兽牙为荣,如果兽牙越多,则越是强大的勇士。比如族长,他就是所佩兽牙最多的,他身上的每一颗兽牙,都不是平常的猛兽......”
其其格越说,语气里对闾丘连的崇拜之情就越甚,仿佛满得快溢出来,小脸也红彤彤的,明显是少女羞怯又仰慕的情意。
顾之澄眸光微闪,又捏了捏其其格手上的兽牙问她,“那你手上的兽牙是怎么来的?”
其其格脸上的笑容更甚,露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的笑容,摸着那颗兽牙似乎眸中的清光可以穿透时空,“这颗兽牙......是我以前遇到生死危机时,被族长救下,从那头凶兽的身上取下来的。但是族长人很好,见我被那凶兽吓哭了,就把匕首递给了我,让我给奄奄一息的凶兽补了最后一刀,并把它的兽牙念给我做了纪念。”
其其格对闾丘连可谓是死心塌地,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引到闾丘连身上,并且对他赞不绝口。
十句话里,有九句话都与闾丘连有关,又有六句话都是在夸闾丘连的,顾之澄这几日,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不过其其格的医术确实很好,顾之澄因身体的底子格外差,所以每回程御医给她开药都要头疼,生怕药下得重了一些就会拖累她身子旁的毛病旧病复发。
但如今在蛮羌族的帐篷里,在其其格的精心照料下,她的病竟不过三五日就有了隐隐快要大好的迹象。
顾之澄今日有了精神,索性逗一逗其其格,“瞧你这模样,似乎是很喜欢闾丘连?”
其其格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立刻把头埋起来,不过几瞬,又抬起小脸,已脸颊通红,眸中却熠熠发着光,弯着唇承认道:“是呀,不止是我,蛮羌族的其他姑娘也是一样,谁不想嫁给蛮羌族的第一勇士?且族长有勇有谋,又是族里长得最好看的人,真是寻不出一丁点儿缺点来的。”
顾之澄也跟着弯了弯唇,都说蛮羌族的女子热烈奔.放,果然名不虚传。
若放在顾朝,谁家的姑娘敢这样大声宣告自个儿的心上人姓甚名谁,还能面不改色地夸上这么一大堆的优点。
只怕早都羞得恨不得将头都钻到地底下去了。
其其格见到顾之澄这软软一笑,虽还在病中却难掩倾城之颜,又似三月春桃一般,鲜活又明丽。
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好奇地扑到顾之澄的身边,小声问道:“那你呢?你可有......心上人?”
顾之澄微怔,轻笑道:“自然是没有的。”
其其格明显不信,盯着顾之澄瞧了好几眼,“可你年纪也约莫着有十五六岁了,在顾朝也该是嫁人的年纪了,怎还没有心上人呢?是不是......顾朝的男子都没有我们族长好?所以你都瞧不上眼?这才跟着我们族长来了这里?”
顾之澄轻笑着垂下眼帘,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她知道,闾丘连没有告诉其其格她的真实身份,毕竟牵扯太多,也不好解释,所以其其格只以为她是闾丘连喜欢的女子,所以带她来了蛮羌族。
不过说起来,其其格倒也是性格极好的,明明喜欢闾丘连,又以为顾之澄是闾丘连喜欢的女子,却一点儿也不妒不恨,反而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顾之澄。
见顾之澄沉默,其其格又好奇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她的脸似的,继续问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应当在顾朝也有许多男子喜欢你?不过听闻顾朝的男子都手无缚鸡之力,身量也并不高大出众,哪里比得上我们族长?”
其其格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夸自个儿的族长几句,不然心里总不舒坦。
而顾之澄听到其其格的话,不知怎的,心里又突然想到了陆寒。
她在顾朝以男儿身示人,所以似乎......除了陆寒那个变.态,并没有旁人再对她有那种情意了。
不过如果说陆寒比不上闾丘连,那她肯定要一万个不同意。
顾之澄今日才发现,她虽觉得陆寒心狠手辣,想到他就腿软手颤,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天底下,确实没有男子能比得上陆寒出色了。
就算是其其格嘴里的闾丘连,也比不上。
所以顾之澄有些小小的不服气,而后抚了抚褥子上的花纹,轻声说道:“我们顾朝,亦有很出色的男子......比......比你们族长还要厉害。”
其其格眨了下眼,而后鼓起腮帮子道:“我不信。”
“......不过以后你带我见一见便是了。”其其格又很快恢复了笑容,挽着顾之澄的胳膊道,“以后我带你去草原上看星星,你陪我去顾朝见一见比族长还要厉害的男子。”
在其其格心里,闾丘连就宛如天上的太阳,是炽热而明亮的神。
所以她很难相信,世上有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存在,可是又十分好奇。
顾之澄还没回答其其格,帐篷厚重的帘子就被人挑开了。
闾丘连走进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还在外头就听到其其格的笑声了。”
其其格却吐了吐舌头,抱着药碗往外跑,“我先出去采药了。”
闾丘连瞥了她一眼,待她走出帐篷后,才重新看向顾之澄。
“你觉得......陆寒比我好?”
“......”顾之澄没想到闾丘连一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个,也不知道他刚刚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不过她才懒得跟他解释这个,只是抬起眸子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宫?”
闾丘连垂眸看着她,眼底浮起些浓浓的戾色,“你不是不喜欢皇宫么?为什么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
顾之澄咬了咬唇,眸底是浮浮沉沉的雾霭,轻声道:“可是......你让顾朝退兵,也是以胁迫我的名义。若是顾朝退了兵,你又不送我回宫,岂不是太过言而无信?”
闾丘连漫不经心嗤笑道:“言而无信?难道你们顾朝又做过什么言而有信的事?当年蛮羌族饥荒,你父皇念在我蛮羌族一直安分守己,年年朝贡,便答应过给我们援助我蛮羌族全族一整个冬天的口粮,可是批下来之后经过层层盘剥,到了我们蛮羌族的手里,已只剩下不到三成。”
“......那年我还小,看到我阿父因为蛮羌族的所有子民快要饿死,一夜愁白了头。看到蛮羌族的族民们吃光了所剩无几的口粮后,只能趴在地上吃雪,吃草皮,吃一切你无法想象的东西......”
“自那时候,我便知道顾朝的官员里,有多少中饱私囊的蛀虫!知道什么才叫言而无信!知道什么叫‘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所以,我阿父才忍不住,带了一些蛮羌族的壮汉,想要去北荒之地的城池讨些口粮吃。”
“可那帮官员,为了隐瞒剥削粮食之事,竟硬生生说我阿父是造反,要将我父亲同蛮羌族的勇士们一起全围杀了!你说......若有官兵拿着刀剑指着你,朝你泼些莫须有的脏水,你是会站在那伸长了脖子等着他们砍掉你的脑袋,还是因心中忿忿不平之意而反抗?”
闾丘连大笑几声,眼角滚落几滴泪水,“可惜我阿父一代天子骄子,十岁便可弯弓射大雕。十五岁便可一人搏猛虎,却还是抵不过顾朝以数量制胜的铮铮铁骑。”
“......若不是你父皇听信了那些狗官的说辞,误以为我阿父当真是要造反,误以为我阿父纵容蛮羌族人在北荒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笑我阿父前往北荒之地时,还刻意嘱咐了蛮羌族的勇士们万万不可伤顾朝百姓一分一毫......”
“......若不是你父皇派了大军来杀了我阿父,平息叛乱,我阿姆也不会伤心欲绝随他而去。我又怎会十岁就没了阿父阿姆,还差点连这族长的位置都被野心勃勃的外姓叔父觊觎而去?”
闾丘连冷笑着后退道:“所以这是你们顾朝欠我的,全部都要给我还回来。你们既然觉得我们蛮羌族是无恶不作茹毛饮血没有半点人性的蛮子!那我就坐实了这罪名,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无恶不作!”
“所以......你现在别想着回宫,我还要陆寒答应我更多的条件!”闾丘连越发说得激动,额头青筋暴露,目光也渐渐变得滴血般狰狞,满眼通红。
仿佛他自己也知道情绪快要控制不住,一回想起这些往事,他胸腔里就有一腔怒火快要爆裂开来。
父债子偿,他原先是很恨顾之澄的。
所以才想要竭尽全力伤害她。
发现了她是女子,又因美色惑人,便想破坏掉他们顾朝女子最在乎的清白,让她痛苦终生。
可是这些日子的相处,闾丘连却知道,顾之澄的内心是一个很善良也很干净的人。
她不应该承受这些恶与痛。
所以他只能自个儿默默忍受着,牙关都咬得渗血,却还是忍着不对顾之澄做些过分的事情。
他怕......怕他会原谅不了自己。
闾丘连实在忍不住,便握着拳又从帐篷里跑了出去。
只留下顾之澄依旧坐着,小脸虚白,敛着神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非黑白,原来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是她一直错怪蛮羌族一族了。
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闾丘连的痛苦回忆也不可能再扭转过来。
但她相信,人性的恶总会被如同黑夜一般,终将散去,而白昼黎明,也将如旭日当空,永远不会缺席。
......
澄都内,金銮殿,又是一日早朝时。
大臣们正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将闾丘连的祖宗十八代都细细问候了一遍。
而陆寒,依旧紧紧捏着手中的那张纸。
早已揉碎了纸如今重新被摊开来,早已是褶皱重重,要勉强才能辨认出上头的字迹,却依旧带着闾丘连一笔一划的盛气凌人。
陆寒就算闭上眼,也还记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顾朝半壁江山、一百万两雪花银,可迎顾朝皇帝回朝。
“欺人太甚!这实在是欺人太甚!”张丞相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胸口剧烈起伏着。
“蛮羌族这恬不知耻的贼子,竟敢狮子大开口提这样的条件!”
“灭了蛮羌族!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憋屈,这样的奇耻大辱,顾朝绝不承受!”
众臣们议论纷纷,口水飞扬,唾沫星子喷到了对方的脸上也毫不在意,依旧高谈阔论,胡须也跟着甩。
陆寒眼若幽谭,沉沉如不见底的深渊,只是沉声问了一句,“那陛下的安危当如何?”
大臣们一下子噤了声,都没有再说话。
幸好闾丘连也知道这半壁江山不是这么轻易谈妥的事情,所以给了五日的期限。
整整五日,早朝都要开到暮色四合时,大臣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却连个子丑寅卯都未讨论出来,只是眼见着时日已到,依旧僵持不下。
除了陆寒,所有人都不同意闾丘连这样过分的要求。
而陆寒,这回也不可能力排众议,将顾朝的半壁江山拱手于蛮羌族。
就在第六日,大臣们依旧讨论得不可开交,还没得出任何结论的时候,闾丘连自千里之外的信,又送过来了。
这回的信里,封了一小撮乌黑发亮的长发,还有一段话。
若不愿以半壁江山迎你们的陛下回朝,那便用一百万两雪花银,保他性命无虞。
大臣们一下子又炸开了锅。
这闾丘连的意思,摆明了是收了一百万两雪花银,只是保证不杀顾之澄。
但却还是要将顾之澄留在蛮羌族作为质子,这样才好掣肘顾朝,让顾朝不敢动蛮羌族一分一毫。
真是好算计,一桩蛮羌族如何做都不会赔本的买卖。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陆寒,想看看他如何说。
毕竟这陛下若是留在了蛮羌族,那于摄政王而言,倒也是有利无害的事情,比如可以趁机独掌大权,再缓缓形势过些时日登基也无不可。
可出乎所有大臣意料的是,陆寒竟然将手边能砸的全砸了,发了好大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陆崽:想把我的媳妇儿留在你身边???做梦!
顾之澄:(不明状况的搓搓小手)嘿嘿嘿,我可以提前出宫了!
闾丘连:我就只神秘的笑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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