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莹洁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虽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触目惊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当日看她伤势,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断指。
面对她的问题,我颔首称是。
她淡淡一笑:“这,是折断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没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举目追寻天边雁字,怅然道:“怀吉,我被困在这里,再也飞不出去了。”
繁塔
11.繁塔
违豫风波平息后,李国舅夫人入宫,向今上暗示李玮及公主年岁渐长,到了该完婚的时候。今上遂下令拨资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玮监工,稍后再议婚期。
不久后,一些惟恐天下不乱之人把一份朝报刻意“遗失”在仪凤阁门前,上面载有谏官范镇弹劾驸马李玮的章疏内容:“驸马都尉李玮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门下出入举人,皆豪室子弟侥幸无赖者。又修建主第,功役过甚……李玮年少,正当向学,而多使侥幸无赖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复大僭奢,非所谓纳之于善也……”
这份朝报后来被送到我手中,当时张承照在我身边,凑头过来看了,笑道:“这些事其实是驸马的娘上次入宫时显摆出来的。听说她向官家夸她儿子,说他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豪门世家子弟,李玮跟他们交际,服饰用度都不输给他们,出入有好几十人前呼后拥,俨然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她还特意向官家多讨了块地,说是驸马想在公主宅里建个击丸场,官家也还真答应了。”
我问张承照:“这些事,宫中人常议论么?”
“可不是么,”他说,“国舅夫人刚走,官家身边的人就暗暗笑开了,说她家凿的纸钱变成了真银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恨不得贴在脸上,堆到身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点火焚烧这份朝报,再告诫他:“别在公主跟前议论这事,不能让她听见。”
他连声答应。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几个长舌的对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后几天,公主明显比以前抑郁,除定省帝后之外皆闭门不出,经常怔忡不语,有时抚擘箜篌,弹着弹着就有泪珠零落。
官家康复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评之事,就像这事从未发生过,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对那桩婚姻的不满只能转化为沉默的悲伤,蚕食着她的快乐与健康,让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仪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终日求神拜佛,烧香祷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她具体是在说些什么。
有一天,她对公主说,今上和公主卧病期间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许愿,祈祷夫君女儿早日痊愈。如今心愿实现,应该前去还愿,公主亦应跟她同去,以示虔诚感恩之心。
公主对此事毫无兴致,但架不住母亲劝说,终于同意随她前往。
天清寺建于后周世宗时期,中有一名为兴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称其为繁塔。塔身甚高,东京有民谣曰:“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打繁塔腰。”
我与几名内侍、内人随苗淑仪及公主沿着繁塔内道盘旋而上,上攀许久才至佛龛前,此时透窗俯瞰,所见景象真如苏舜钦咏繁塔诗中所说:“车马尽蝼蚁,大河乃污渠。”
参拜舍利之后,公主转顾四周,发现内壁镶有彩绘佛像砖,其中有一组帝释乐人砖,描绘乐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铜钹、排箫、横笛等乐器的场景,皆线条流畅,意态灵动,栩栩如生。
公主渐被吸引,逐一细看,而苗淑仪则道:“这里太高,风又大,我有点犯晕,先下去了。”
公主闻言想跟她走,苗淑仪却又摆首,道:“你既爱看这些砖画,就稍留片刻,看个清楚罢。我先去寺中大殿烧香,你一会儿跟怀吉下来就是了。”
言罢她带着其余侍从及作陪的方丈僧人离去,临行前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嘱托。我想总不过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颔首,示意遵命。
公主继续看乐伎砖画,最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画着吹横笛乐伎的那块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没有在意后来塔中木道上又响起的脚步声,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后,开口唤她“公主”时,她才蓦然惊觉。
转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脸上的笑容绽现之后又隐去,一把抓住来者的手腕,像是想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双目含泪盯牢他,她哽咽着轻声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评微牵唇角,却是笑意惨淡。许久不见,他瘦了许多,眼周发黑,目光无神,远非以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此刻他轻轻抽手,避开公主的碰触,再退后两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谢公主挂念。”
他的举止和语气带有明显的疏离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这是因我在场,他有顾虑,遂避至门外,但也不敢走远,便在门边侍立等候。
因距离尚近,他们此后的对话仍能听见。随后先开口的仍是曹评,他礼貌而平静地跟公主说:“公主,臣此次是来向你辞行的。臣将前往汜水,为曾祖守墓,以后恐再无拜谒公主的机会,故今日前来道别,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说完,公主已十分震惊,颤声问:“你要离开京师?为什么?是谁让你去的?爹爹么?还是孃孃?”
曹评道:“公主别猜了,臣是心甘情愿去的,并非为人所迫。”
公主并不相信,声音里已带了哭音:“你为什么要走?再等等,我会想办法的……等爹爹身体再好些,我会求他成全我们……他对我很好,一定会答应的……”
“公主,”曹评打断她,反问道:“你能确定姑父会同意你的请求么?你能保证此前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会重演么?”
公主无言以对。曹评叹了叹气,继续说:“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样,以为姑父宠爱公主,姑母又是皇后,若我们争取,姑母从旁相劝,姑父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们把此事想得太单纯了。”
公主还是沉默着,曹评又道:“那天从国子监回去,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父母。我母亲大惊失色,哭着直骂我不懂事,我父亲倒没惩罚我,只说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许给你,十年前他就已这样做了。’然后,他转身去书房,写下了请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后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监视着了,出入的每一个人都会遭到盘查……姑父不豫,乃至说出‘皇后谋逆’之语,我们族人得讯,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长询问之下,父亲说出我的事,族长又悲又怒,不顾重疾在身,亲自拄着拐杖走到我面前,说:‘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说你曾祖戎马一生换来的曹氏百年尊荣将毁于你手,连曹氏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是否能保全都还不知呢!’”
“爹爹不会那样做的!”公主驳道,“他那次说的只是病中谵言……”
“病中谵言其实跟酒后醉话一样,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内心的想法罢。”曹评道。他的语调一直是波澜不兴的,应是这些天想了很多,此时对公主说的只是心下得出的定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姑母并不似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深得姑父信赖,稳坐中宫,不可动摇。而我的孟浪行为更加深了姑父对姑母的误解,说不定,他会认为是姑母让我来引诱公主的罢……”
公主连声否认:“不,爹爹不会有这种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话语却显得十分虚弱无力。
“你听我说完,公主。”曹评止住她,此时声音很柔和,相较之前的客气疏离,多了几分温度,“我从未想到,我的家族会因我的行为受到如此大的影响……家中长辈焦虑愤怒,父亲愁眉不展,母亲终日哭泣,兄弟被禁足于家中,而曾帮我送伞给公主的妹妹被仓促地许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因为我父母认为,异日若有不测,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难过的人,应该还是姑母,我无法想象面对姑父‘谋逆’的指责,她在宫中会是怎样一种艰难处境。”
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想,公主这期间的感受,只会比我更差罢。所以,公主,现在一切已经过去了,那就保持现状,我们别再错下去,不要再影响到那些我们所爱的人。”
“那么你所爱的人,包括我么?如果保持现状,我就要嫁给那个愚笨恶俗的李玮了,届时我又该怎样活下去?”公主当即问他。
曹评不语。而此时公主情绪驿动,忽然满怀希望地说:“或者我们逃走,我们从这里逃走,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
“公主!”曹评朗声唤了她一声,以提高少许的音调暗示她冷静。然后,他说了一句令公主彻底沉默的话:“我很喜欢公主,但是,我更爱我的家人。”
语音由此而尽,塔内青烟幽浮,槛外云水空流,我凝神倾听,却只闻见一些被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地穿过了佛龛前的静穆时光。
后来响起的,是一声膝盖点地的声音,曹评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乐,寿考绵鸿,永享遐福。”
礼毕,他阔步出门,在下楼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后请多费心,照顾好公主。”
取暖
12.取暖
再见到公主的时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栏边,立于猎猎风中,垂目视下方万丈红尘,衣袂翻飞,摇摇欲坠。
我立即过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转身。
她无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视若无睹。
“公主,该回去了。”我轻声对她说。
她点点头,很安静地任我扶着她下楼。
回宫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静,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回到阁中便径直去房中睡下,仿佛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仪见她睡了,才悄悄问我繁塔中之事,显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对话粗略说了,她叹道:“这样也好。须曹评亲自跟她说才能让她死心,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闹去。”
“曹公子这次去,是皇后安排的么?”我问苗淑仪。
她说:“是皇后与官家商议决定的。此前曹评向他们请罪,官家见他醒过神来了,便同意他再见公主一面,跟她说清楚。”
说到这里,苗淑仪又拍着心口道:“谢天谢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听了曹评的话也没哭没闹。本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时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事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真是佛祖显灵,阿弥陀佛!”
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公主对曹评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评的话伤她有多深。而她平静到连泪都未落一滴,实在太不寻常,倒让我很是担忧。
因此,我特意叮嘱夜间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庆子和笑靥儿,一定要多留意公主举止,切勿松懈。
她们答应得好好的,但后来,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半夜里,那两位侍女来敲我的门,带着哭音说:“我们一不留神睡着了,然后,然后……”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间停止,我问她们:“公主怎样?”
她们说:“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阁内院中……不见了……”
我立即开了阁门,冲入无边的夜色中去寻找她。
夜间通往外宫城及几处大殿的宫门已关闭,所以搜寻的范围缩小了许多,未过许久,我在瑶津池边找到了她。
她浑身湿漉漉地,抱膝坐在池边岸上,埋首于臂弯中,长发逶迤于地,在幽凉夜风中瑟瑟发颤。
有人简略地跟我说了此中情况: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内侍看见,立即救了上来。此后不断有听见动静的内侍和宫人过来,又是扶她又是给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挣扎着,拒绝任何人靠近,就那样坐着,连内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远远抛开。
我走过去,伸手扶她,她感觉到,看也不看即扬手朝我脸上批来。
我未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她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怀吉……”她呜咽着唤,双睫下泪光漾动,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哀伤地低下头,不说话,但也没有流露反对的意思。
我伸出双臂托抱起她,向仪凤阁走去。她依偎在我怀中,埋首于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湿意透过我干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肤,我不动声色,搂紧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犹在滴水的长发一样,沉重而潮湿。
忽然,两滴有热度的液体渗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脏的位置,我不由一颤,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实那两滴水珠所带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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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赶来。
那时公主已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无论苗淑仪如何询问劝解含泪抚慰,仍是一言不发,听见父亲来了亦未起身,而是转侧朝内,闭目做熟睡状。
“徽柔……”今上轻声唤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唤,在她床边坐下,他对沉默的女儿说:“你一定在怨我,为何要拆散你和曹评,让你嫁给李玮罢……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诉你,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上,终将害了他。如今对曹评,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聪明、多才、善射,还懂契丹语,将来可以做个优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时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对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约嫁给他,他立即会沦为台谏诸臣口诛笔伐的对象,大臣们会说他是个罔顾道义国法与君国尊严的轻薄狂徒,要求爹爹严惩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誉一样,都会因此尽毁……就算爹爹不顾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给他,难道又会是个好结局么?本来他身为后族中人,发挥才能的空间就有限,不能领文资职位参议政事,也不能领军挂帅掌兵权。出任使节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评成了驸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连出使这种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满朝臣子都会紧盯着他,如果他对朝政多议论一句,在家多见两名朝士,都会遭到台谏弹劾。好男儿难免有大志,不会长期耽于闺房之乐,曹评若娶了你,日子长了,只怕也会为无法施展满腔抱负而感到惆怅遗憾罢?与其将来因此生怨,何不现在放弃,给爹爹留个可用之材?”
一语及此,他不禁叹息:“国朝的驸马都尉,本不是给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经天纬国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个栋梁之材,反倒是毁了人家前程。驸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个善良、稳重、待人诚恳的驸马会比胸怀大志的才子更适合你……至于为什么选李玮……爹爹曾经告诉过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见过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当作母亲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稳坐,受她所行的大礼……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父亲的众多嫔御之一……她是那么善良,从来没有提醒或暗示我什么,每次见我总是低着头,除了行礼时说的套话,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宫为先帝守陵那天,拜别之后,她才抬起头深看我一眼,神态温柔,目中也没有眼泪,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几年深锁的悲伤像一阵微风,随着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头……我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但还是让她离去了,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所犯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今的李玮,有与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虽然相貌并不相似,但他那双眼睛却和太后一样,会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徽柔,他会全心待你,尽他所能照顾你,让你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
他停下来,着意看公主,但公主还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回应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欢他,是嫌他愚笨罢?可是适当的愚笨对做皇帝女婿的人来说,未必是坏事……当年我还跟你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你问为什么,我那时没告诉你,现在,就一并说了罢……天家儿女,离权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讨好你,你要先想想,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喜欢你本人还是喜欢你身后的权柄……那些长伴你身侧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罢了,没有玩弄权术的能力,便不会影响到国家,即便他偶尔动点小脑筋,你也可一眼窥破,任他小打小闹,你只当是看戏。但若你亲近的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便要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会利用你的爱恋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你越喜欢他,就越不能让他发现……你并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开始就找个愚笨的人罢……”
最后这几句,他说得颇感伤,越说声音越低,几至不闻,神思也渐趋恍惚,不再等公主反应,他徐徐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搀着他一路送出仪凤阁。
“明日,你遣个车去瑶华宫,把韵果儿和香橼子接回来。”出了阁门后,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谢恩。他漫视着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态度令我忽然有了请他释疑的勇气:“臣也是近身随侍公主的人,公主有过,臣难辞其咎。当初,官家为何没像处罚韵果儿和香橼子那样,把臣调离公主身侧?”
“如果你都离开她了,她会更难过罢。”今上这样说。然后,在我怔忡凝视下,他拒绝了两侧内侍的搀扶,也不愿上步辇,执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宁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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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后,苗淑仪又在公主房中守了会儿。折腾了大半宿,她也两眼红肿,十分疲惫憔悴,而今见公主始终不动,也道她是睡着了,反复嘱咐侍女守护好公主后,这才在韩氏搀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辄离,与嘉庆子和笑靥儿守在公主卧室外间。她们也劳动半晌了,又担惊受怕这许久,现在才安静下来,闷坐片刻后,嘉庆子垂下眼睑,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而笑靥儿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张嘴便已惊觉,忙向我告罪。
我让她们先去睡,说我一人守着便好。她们迟疑,但在我坚持下,还是去一侧的隔间睡了。
这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步入里间,检查纱窗是否关好。窗棂开阖间,风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寻思着公主罗衾是否足以御寒,便上前探视,却见她双肩轻轻颤动,虽仍朝内,不让人看见她表情,但有压抑过的啜泣声传出,应是在暗自落泪。
我微微弯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来后,我换过衣裳,这袍袖相当干净,还熏有一层衣香。
她感觉到,睁眼看了看,旋即又闭上了双目。
“公主不用么?”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头被子拭鼻涕了——全湿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继续忧伤的哭泣还是还我以颜色,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我一个带哭音的“呸”。
我再次递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绝,拉过去擤了擤鼻子。然后,她转头看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回答:“守着你。”
“谁要你守着!”她蹙眉道,“有什么好守的?”
我想了想,决定跟她说实话:“臣怕公主再寻短见。”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没好气地说,“我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服侍姐姐,也可以调去别的阁分服侍别的娘子,再或者,申请去秘阁管理你喜欢的书画……好的去处多了,不会妨碍你高升。”
“公主说的没错,”我应道,“可是,若公主没了,臣上哪儿再去找个会写千疮百孔诗词的主子,以改她作品为乐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后选择拍了我一下表达她的恼怒:“大胆,你敢嘲笑公主!”
这句熟悉的话令我们立即回忆起年少时的游戏场景,我们两厢对视,我见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说真的。”我在她床头坐下,看着侧卧于我身边的她,探寻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缓缓道:“给你改诗词,是件很愉快的事……不仅是改诗词,教你读书,回答你的问题,乃至为你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愉快的……当然,以前做得多了,偶尔会觉得有些烦,但现在想来,连那种不堪其烦的感觉都是快乐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为你做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下雨了,为你撑伞,起风了,为你添衣;你读书时,我为你点茶,你弹箜篌,我就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后陪着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随时为你递上一段干净的衣袖……这些事中的每一件,于我而言都是快乐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会看不见你,因为届时你带走的,会是我所有的快乐。”
她怔怔地听我说完,顷刻间已泪如雨下。
她这时的眼泪令我手足无措,想自己为她拭泪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问:“公主,臣说错了话么?”
“哦,没有。”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有点冷……”
“臣去取被子来。”我马上说,转身欲走。
“怀吉!”公主忽然唤我,当我回顾她时,她撑坐起来,含泪的眼睛幽幽凝视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哥哥,抱抱我……”
短暂的犹豫后,我复又在她身边坐下。她倾身过来,环抱住我,将一侧脸庞依偎在我胸前,聆听着我的心跳声,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我亦渐渐拥紧了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安稳和悦,仿佛她终于填补了我残缺的生命,半世虚空,终于在这种两人相依的温暖里找到了意义。窗外风雨如晦,但就在这幽暗光影中,我心里那双迷茫多年的眼却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新娘
番外冯京篇?醉花阴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透过面前铜镜,她看见他身影,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幻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新娘,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偏偏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片刻之前,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然后看见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墙逃走,因此他本以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
彼时他十一岁,父亲去世,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多赠财物,有接济之意。其间表哥李植娶亲,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不便观礼,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间新人入洞房,宾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来,在园中月下透透气。
然后,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
这真是件怪异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内探去,边走边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现在是宫中侍禁,见过世面,亦有胆识,却不知这新娘有何等异状,竟令他惊吓至此。
但竟然是这样。
那优雅的新娘端详他须臾,随即起身,款款朝他走来,一褰纱幕,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温和地问,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
他摇头,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草,说:“我姓冯。”
“那么,”她微笑着,很礼貌地询问,“你可以带我出去么,冯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问。
“回家。”她明确作答,解释道:“先前有盖头遮面,我不识路。你带我至门边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迟疑着问:“是后门么?”
“哦,不。”她笑而摆首,“是大门。”
新郎逾墙逃走,新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
隐隐觉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带她至正厅堂前时,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她不紧不迫,从容举手加额,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乐婚宦,希望退婚,现已舍新妇而去。新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就此归家侍奉父母,望翁姑应允谅解。”
言讫,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
他快行数步,跟着她出门。
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表情恬淡宁和。见到新娘,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当即下车前来相扶。
而车上有人褰帘,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首出来,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曹姐姐!”她带笑唤新娘,连连招手示意新娘上车。
新娘答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过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钏,再递给身边的孩子:“给你的,冯小弟。”
他摆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可是你帮了我,我想谢谢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记住我的名字罢。”
“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幽影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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