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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闹腾了大半日,长春宫里送走了淑妃一行,终于恢复平静。

贤妃半躺在罗汉床一侧闭目养神,素兰自觉上前替她按压穴位舒缓疲累。

半晌,贤妃似是想起来什么,她坐起身:“让素心带着各处新添置宫人的名册进来回话。”

素兰纳罕,素心明日就要离宫,日前已将名册转交给素玉保管,娘娘她不会不知此事,怎么此刻反倒让素心拿来名册回话?

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彼时素心正在对素玉做最后的敦促:“方才你也太失态了,当着两位主子娘娘和福晋们的面就擅自打断顾嬷嬷回话,这些年学的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主子娘娘给你做脸,没有当面斥责,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等晚间值夜,用心伺候着,找机会认个错。

素玉绞着绣帕回嘴:“我省得了,素心姐,以后再不敢的。”

素心看她回答的敷衍,还欲再说几句,就被出来寻人的素兰叫了过去。

临进屋,素兰把素心拉到一边:“娘娘让你带着各处新选宮人的名册,素心姐,你明日就要离宫,可千万想好了待会如何答话,切莫误了自己。”

素心先是一惊,复又握住素兰的手:“好妹妹,姐姐都是要走的人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倒是你和素玉两个,我还真有些放心不下。尤其是素玉,虽她来得晚,心气却高,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多看顾着她……”

素兰知素心良善,也只能提醒到这儿了。

素心进屋的时候,贤妃已经起身,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喝茶。

“娘娘这个时辰还喝茶,怕是夜里会走了困,不如奴婢端碗雪梨汁给您?正好降燥清肺。”

贤妃闻言果然放下茶杯。“还是你细心周到。”

素心笑着将茶杯收走,“都是娘娘教导的好。”

贤妃听完哂笑:“我教导的再好,也就带出来你这一个……算了,不提这个,你将名册带来了吗?”

“名册奴婢未随身带着,但初选那日的几十名有出身的秀女,奴婢倒是都有留意过去处。”素心虽快走了,但对素玉也做到了扶上马,再送一程。

“那我来问你,今日顾婆子带来的医女是何人?”

素心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疖子终究要出头,只能照实说:“是个叫做海佳·雅珠的宫女,听说会写字,很得顾嬷嬷重用。”

贤妃闻言脸色不愉:“这人是谁做主分派去的?”

初选那日,素心是全程跟在贤妃旁边伺候的,她不会不知道,这个宫女是自己看中的。

素心额头微湿。因离宮在即,她有意历练素玉便把挑人的差事全权交给素玉处置,等到事情落定才发现那位被娘娘单独问话的宮人并未入选。

素玉那点小心思她懂,但事情既已做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总不能将入选的人遣走再换了那雅珠来。

素心终于还是决定再帮素玉一把:“都是奴婢粗心,那日未将娘娘的心意及时传达给素玉妹妹,请娘娘责罚。”

说完,噗通一声跪下。

贤妃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素心,你跟了我也有十年了。”

“回娘娘的话,有十一年了。”

“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想你竟如此糊涂。”

“娘娘息怒,奴婢只是因为离宮在即才粗了心思,请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尽心伺候的份上,还请全了奴婢的脸面。”

“呵,脸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反倒让我去顾及你们的脸面?”

贤妃怒得站起身来:“你说不曾告诉素玉我挑中了那雅珠,难道她就是瞎子聋子不成?体元殿恁大动静,怕是永巷里的洒扫宮婢都知道,我宮里的一等宮女竟会不知道?今日拦着人不让进来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有你,为了全她的面子,就罔顾我的用意,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素心没想到会激起贤妃如此大的怒意,只得不断叩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却一句反驳不得。

“罢了,罢了,滚出去,待会找素兰领上一百两银子,明日不用来谢恩了。”说完转身进了里间。

素心瘫坐在地,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险相】

001

“你听说了吗,长春宮里出大事了。今儿个一早天刚亮,一等宫女素玉被贬成了不入等的粗使,以后连主子的屋都不能进。”

姝菡和灵芝正候在膳房抱厦里等着取饭,就听见转角处有人窃窃私语,原来是有几个小太监推着车过来,等着帮领饭的宮女们搭把手、赚些茶水钱。

姝菡知道这些公公们虽不起眼,但消息却极为灵通,而方才他们说起的人恰好还是和自己有些交集的素玉,便也没有刻意避嫌。

“这就奇了,她不是才由二等宫女升做一等没多久吗?怎么说贬就贬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看热闹的口气。

“听福公公身边的小英子说,素玉昨晚上值夜时不小心打碎了贤妃娘娘惯常使的一只琉璃茶碗,说是吐蕃去岁供来的,世间统共两套,另一套在乾清宫里摆着,可见十分珍贵。”

“她怎会如此不小心?这等贵重的器物,就是弄折了自己的手脚也不能把它打了啊。唉,真是可惜了(liao三声)的,她熬了几年资历,终等到素心出宮,正该是风光的时候,却因这点小事遭了贬斥,可见贤妃娘娘是动了真怒……”

一个挤在外围、落单的小太监听见这话,嗤了一声:“这芝麻绿豆样小事,也值得你们一大早巴巴地在这里嚼蛆,我这有个大消息,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挨着吗?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怎么不去找你小梅妹妹去。”

诸人哄然大笑,这小骆子一向是个怂包,却眼热乾清宫里的一个做御前宫女的同乡,偏那宫女还真就不开眼愿意搭理他,众人既瞧不上他又有些酸。

那被讪打的小太监十分不服气,原本应该避忌的话没经大脑就溜了出来:“太子爷昨日行猎误伤了英亲王,圣上大发雷霆面斥了太子让他在东宫闭门思过,这样的大事,你们有哪个能探听了来?就知道嚼些鸡毛蒜皮的舌根,反倒瞧不起你骆爷爷,我呸。”

其他的人也顾不上和那小太监抬杠,纷纷围过去:“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快和我们细说说。”

又有人左顾右看:“你们小点声,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说得的吗?”

声音渐弱,姝菡和灵芝对视一眼,都选择噤声。

灵芝是吓的,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会掉脑袋的秘辛。

姝菡除了惊吓,心里更多,是翻滚在心里的恨意,这恨让她攥紧了双拳。

她极尽克制,才维持着情绪把早膳领完。

……

回程上,姝菡神情恍惚,她担心被顾嬷嬷看出端倪,只好对灵芝说:“我方才把重要东西落在膳房了,得回去找找,你先拎着食盒回去,省得嬷嬷等急了。”

灵芝本就后怕方才听到的墙角,只乖觉应了声好。

姝菡看灵芝走远了,就近拣了一处花木掩映的假山影壁,躲在后面大口喘着气。

被岚姨像幼鸟一样呵护了八年,她几乎快忘记,双亲暴毙的伤痛是怎样陪她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子夜,那疼痛噬骨蚀心,通宵达旦。

经过八年的隔绝,似乎一切都已经湮灭,外人也当她把一切旧事放下,却不知这恨早已深植骨髓。

如果说在这场惨剧里,白景瑞只是受人驱策的刽子手,那这位残暴狠厉的当朝太子徵晟,才是费佳氏灭门的幕后元凶。

姝菡无数次从惊梦中醒来,脑海里残存的都是同一副画面,母亲含着热泪与她叮咛:“菡儿,快走……答应为娘,好好活着,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你父亲不是死于任何人之手,他只是运道不好,站错了位置。”

很多年以后,姝菡才懂得,所谓的“位置”所指何意。

时年父亲作为二皇子的蒙师,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贴上同党的标签。

母亲把这灭门祸事归咎于党争,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若没有野心勃勃争权夺势的人,又哪来的鲜血屠戮累累白骨?

若没有他们,父亲本可以继续做个一心向学心无旁骛的当世大儒,凭什么因他们争王裂土,就要无辜受累赔上性命?

从前在呼兰府,她纵有血海深仇,也只能于尘嚣之外默默将滔天怒火暗藏于午夜的惊梦中,甚至不能对人提起。

如今自个儿依然卑微如尘,但既得了机会进了这金丝笼、修罗场,又岂知不是上苍悯她心怀,给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002

平复了心绪,姝菡没急着离开。

兵家讲究个谋定后动,她便是有心拼着性命不要以卵击石,且还要看能不能让那些仇人们伤筋动骨,否则不过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如今掌握的消息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太子立身不稳,风雨飘摇,已遭圣人厌恶,加上几个成年皇子推波助澜。

想要把他从储君的宝座上掀下来,未必就是痴人说梦。

忧心的是,白景瑞这两年势头正盛,他见太子式微,已经转投了安亲王庇护,甚至不惜把亲妹给安亲王做了没有名分的庶福晋,且看上次自己随顾嬷嬷去到王府给白妤婷保胎,观之应是很得宠……

如此一来,与白家人对上,身后还要多搭上一整个安亲王府,甚至牵扯着长春宫。

姝菡觉得脑子胀得生疼,看来一切还是要从长计议。

正要往回去,影壁之外,有了动静。

“禀王爷,属下安插在毓庆宮的眼线递了消息出来,说那位被禁足后不思反省,反而在殿内宴乐,甚至还杖毙了劝谏的小太监,您看此事可要放了风声出去?”

“何必脏了我们的手,老三定比我们上心的多,且看他们折腾去,圣人心里明镜似的,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

姝菡闻言赶忙将已经迈出一半的脚又缩了回来,今日出门前实在应该看看黄历的。

她方才还在想,怎么能绕过安亲王把白景瑞那匹夫拉下马,谁想这会儿就撞见了正主,听到的还是新鲜沾血的戏肉,事关争储。

靠着影壁,姝菡闭上眼,只盼着外头的那煞神不会发现自己。

外间的对话还在继续:“还有一件事,西南那边传来消息,说云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战是胜是败,还请王爷定个章程。”

“我同邵先生他们商量过再说,你先退下。”

“嗻,属下告退。”

姝菡正听得云里雾里,西南?战事?西南领兵的不就是白景瑞吗?他们果然关系匪浅。

“出来。”

低沉声线让凝思的姝菡瞬间身子一紧。

“别让我说第二次。”威严的语气不容质疑。

姝菡知道躲无可躲,硬着头皮绕了出去。

“给王爷请安。”姝菡这刻反而不慌了,有种赴死的决然。想着自己听到的这些秘辛足够死上三四个来回,索性也不跪了,还是站着死显得有风骨一些,也不辱没了父亲这些年关于气节的熏陶。

“又是你。”安亲王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丝危险。

姝菡也不接话,索性低头沉默。就算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偷听,也不会往外宣扬,人家未必肯信。

本想将缄默进行到底,一截冰凉金属从她颌下抵住喉咙,又轻轻向上挑起。

如果忽略眼下彼此身份和场景,倒有恶少调戏良家子的既视感。

姝菡本是垂着眼,因这举动被迫将视线端平,才发现对面安亲王眼中似乎并没有杀机,甚至,都谈不上怒意。

哦,也对,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杀个把宫人就像碾死只蚂蚁,犯不上动怒的。

“都听到了什么?”

姝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杀就杀,恁啰嗦,可还是照实答:“从您和您的下属来,到他走,一个字没落。”

安亲王眸光微闪,“不想替自己辩解、求情?”

“求情有用吗?”

“你不求,怎知没有用?”

姝菡听着对方居高临下的口吻,又想到他和白家的关系,不由得怒向胆边生:“我这个人口拙,说不出能让您老消火的话来,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说完,撇过脸,索性闭了眼不看他。

脖子上冰凉的剑鞘被撤走,对方良久没有动手。

姝菡微睁开眼,安亲王正在端详她,大概是没搞懂,这样一个毫无依仗的小宫女,是凭什么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姝菡想到父母的大仇,心中没有怯意,但终归不喜被人如此打量,再次低了头:“王爷还不动手吗?此间虽僻静,难保就一直没有旁人来?”

对面的人倏忽大笑起来:“取你的小命,我还须背着人吗?无知。”

顿了顿,又道:“字写的不错,怎得脑子灌了石头?滚回膳药间,这两天都别出来招人眼。”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反唇相讥?还是谢他不杀之恩?

对方显然没工夫和她干耗,也不等她有所反应,就收了剑鞘扬长而去。

姝菡摸了摸下颌的冰凉触感,心想,这人也不像外人传言的那么不近人情。

☆、【栖南枝】

001

姝菡回到膳药间的时候,顾嬷嬷和灵芝俱不在。

寻了一圈,见药箱子也被拎走了,才确定顾嬷嬷是被唤去看诊了。

食盒摆在堂屋的桌子上,姝菡掀开头一层,小菜和点心还余下近一半,又将底层尚且温着的粳米粥端了出来,却发现食盒下头压着一张对折的字条。

打开一看,巴掌长的地方,写得挤挤挨挨满眼娟秀。

雅珠姐,见字如晤。

腊月里分别的匆促,一晃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愚妹和玉琉一同被分到宝华殿敬嫔娘娘处当差,一切都好。

几经打听,方知姐姐被分往膳药间做了医女,心中甚是挂念。无奈初去的时日不得外出,无法相见。

这个月里,因有旧人年满出宫,愚妹得了每日领饭的差事,可是几日下来仍没能和姐姐你碰面,只好求人辗转托书,姐姐千万莫恼了我,并非是愚妹故意疏远……

这个月八福晋育下嫡子,敬嫔娘娘高兴之余格外恩赏了例银,另有宮花两对,愚妹知姐姐素来雅意,便留了一对琼花与你,只盼能早日交到姐姐手中。

听闻膳药间日常劳作辛苦,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待重逢之日再叙。

妹,汀兰亲笔。

姝菡捏着信笺,眼角不觉有些湿热。又笑这孩子实心,为了多写上几句,满篇铺缀,都不曾断章。

她又怎会怪汀兰和自己生份,大家皆是初入宮的侍女,哪里那么多自由,便是这笔墨都不知是如何辛苦才淘弄到手的。

纵观那时同处一室的姐妹,也曾有人因着两宮娘娘的青眼而对自己嘘寒问暖,但如今,也便只有汀兰还挂念着自己。

想到这里,姝菡索性把食盒又装好,决定先回屋给汀兰写封回信才好。

002

回信未曾写完,桐木门扉被叩响,隔着院子一声接着一声催人。

放下纸笔,姝菡急奔向门口,纳闷嬷嬷她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打开门,却不是顾嬷嬷和灵芝。

一个穿嫩绿斜纹缎面春衫的宫女正笑容可掬立在跟前,她身边还跟着个年纪更小的小太监。

“这位姐姐是来请顾嬷嬷问诊的吗?不巧她此刻出去了。”

那宮女从头到脚打量了姝菡一番:“我是来寻你的。”说着抬腿进了院子。

她边走还边说:“你快将行李收拾一下,这便和我走。”

姝菡跟在她身后,被她弄得云山雾绕:“这位姐姐还请说明白,是要将我带去何处?又为何要收拾行李?”

那宫女还未及答话,跟来的小太监先噗嗤一声乐了:“你真真是个呆头鹅,连咱们长春宫里的素兰姐姐都不认识。姐姐此番让你收拾行礼,自然是咱们主子抬举你,让你去长春宫伺候。”

姝菡立在当场,眉心有些纠结:“会不会是,您二位搞错了?我是此间的医女,三月前才入宫的。”

不是姝菡拎不清,实在是近来的变故太多,没道理贤妃娘娘她时隔数月才想起来这个旧宮人之女,这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加上方才,听了一通安亲王的墙角,劫后余生,她本能地有些顾虑。

“膳药间就两个医女,灵芝我是惯常见的,剩下你便应是海佳·雅珠,我没错认?”

“我是雅珠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速去收拾东西,等会儿让小六子帮你拿着,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们须早些回去复命。”

姝菡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显然不是个选项。

无论是于上命,还是于私心。

她先头怕被两个主位娘娘挑中,是怕败露了身世连累岚姨一家。可是眼下,那位九阿哥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而安亲王那头,她也捅了不大不小的篓子,即使窝在膳药间的院墙里,也不代表一切没有发生。

既如此还有什么道理要缩手缩脚?

姝菡定了定神,笑着答道:“素兰姐姐稍待片刻,我留了字条给嬷嬷便好,细软什么的,倒也不敢劳烦六公公,等我晚些再来取。”

“嗯,也好。不愧是娘娘挑中的,果真周到懂事。”

姝菡忙说不敢当,疑心却更重了一层。

003

素心一早奉旨离宫,素玉遭贬斥不能在里间伺候。

一夜之间,长春宫上上下下的琐事几乎都落在了素兰肩头,让她既受宠若惊,又有些措手不及。

便是这样,贤妃娘娘还特意吩咐,让她亲自去膳药间把那叫做雅珠的秀女召去,可见此人在娘娘眼中的特殊。

和素心的老成持重不同,素兰惯常以善解人意而被贤妃重用,且不像素玉那般野心勃勃,所以她对新来的宫女雅珠,非但没有端着架子,一路上反倒好心提携了几句。

姝菡经历了几番意外,已经不想去揣测那位贤妃娘娘的真实用意。

说到底,她肯提拔,就证明自己有用;既然有用,便是还有命继续心里的那点想往。

不多时,姝菡被素兰领进门,直接入了内院。

“你先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千万记得向主子谢恩。”

姝菡乖巧应“是”,又向素兰道了谢。

近一炷香的光景,终于有人打里面出来。

姝菡看清了,也认清了,手在袖子底下不自觉得攥合。

比起方才遇见时的高气压,此刻安亲王藏不住满脸的兴致高昂,他身边的九贝勒也满脸英锐。

等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姝菡,九贝勒似乎被唬了一跳,“你就是新被母妃选来的宫女?”说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四哥。

安亲王面无表情。

姝菡实在觉得,九贝勒诘问的太过失态,他这句话问出来,不等于告诉所有人他们两个人之前认识吗?

可是身份在那摆着,没有她拿乔的份儿,遂恭敬施礼:“给王爷请安,给贝勒爷请安,两位爷吉祥。”

安亲王看她用对了称呼,难得和颜悦色:“起,往后在此处好好当差。”

姝菡继续将头埋低:“奴婢遵命。”

九贝勒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抿着唇再不发一言。

姝菡全程把头顶当了门面使,自然不知道罩顶的黑云足够浇她个狗血淋头。

等到两个人走远,素兰方从里面出来,招手唤她:“随我来,娘娘叫你进去回话。”

“是,辛苦素兰姐姐了。”

姝菡机械地跟在素兰身后,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己被调来长春宫,是安亲王的手笔?

他方才没动杀机,原来是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捻春愁】

001

素兰将姝菡领进穿堂,又帮她整了整衣衫,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这才掀开帘子。

姝菡跟在她身后,规行矩步。

一进门便有一股兰花香铺面而来,原来是贤妃正在两位宫女的服侍下穿氅衣,那香便是从衣服上散过来的。

除了为贤妃更衣的两位宫女,另有两个服色次一等的宮女,皆在两旁捧着托盘,里面有事先拣选出来的配饰。

而其中一人,算得上是姝菡的旧识,正是做秀女时候有过数次冲突的云若。

云若当日被素玉挑中进入长春宫,是众人皆知的,姝菡倒也没讶异她这么快就能得到进屋伺候的资格。

倒是素玉遭了贬,不知道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贤妃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福公公在一侧代主子发号施令:“手脚麻利着些,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太后娘娘礼佛的时间,莫耽误了主子的正事。”

看样子,贤妃正打算出门去寿康宮。

姝菡虽才是第二次见贤妃,但风闻久了,也知道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相处的主子,遂加倍小心。

掐着她穿了衣转过身的时刻,姝菡乖觉地跪在地上行大礼:“奴婢雅珠给主子请安,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屋内众人闻声皆将视线定格在这个新来的宫女身上,而其中一道视线,毒辣得似乎能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不作它想,便是云若。

此时,贤妃在二等宮女春分和芙蓉的搀扶下又坐回了主位。

“起来回话。”

姝菡没急着起身,又规矩叩了头:“奴婢谢娘娘恩典。”

贤妃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是个懂礼仪识抬举的便好。

“打今儿个起,你就叫素蓉,跟着你素兰姐姐在屋里伺候,有什么的不懂不会的,随时问她。至于这品阶吗,暂算末等。”

既没有叙旧,也没有薄待。

姝菡心里虽不喜被随意改名,但仍老实谢恩:“奴婢谢主子赐名。”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素兰、芙蓉随我出门,其余人留下好好当差。”

姝菡看着贤妃娘娘抬步往外走,忙让开路退于一角,心里却有些犹豫。

先头贤妃说让她跟着素兰,便是相当于认了师徒,按说要时刻跟在身旁应卯的,但后面出门又没点她的名字,这一趟,她要往前凑吗?

初来乍到,想来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出了门子的贤妃坐在舆车上半眯着眼,素兰则跪坐在一旁随时候命。

半晌,贤妃似是呓语般出了声:“这个素蓉,你要好生带着,切莫像某些人那么糊涂。”

素兰心里明白,这某人自是指了素玉。

她赶忙应是,想想又补上一句:“奴婢必不负主子的期望,只是……”

“只是什么?”贤妃将眼睛大睁,有一种骇人的气势。

素兰知道那是主子发火的前兆,赶忙挽救:“只是奴婢担心,素蓉她为人老实本分,怕旁人不知娘娘的心意,反倒欺她初来乍到。”

“哼,我倒要看看,是哪些没脑子的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

“主子且息怒,这只是奴婢的愚见,端看您金口玉言地给素蓉妹妹赐名,这体面就没人能越过她去,虽眼下她只是末等,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主子您的臂膀。”

贤妃听到这方觉得稍微顺意,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素兰额头微汗,这一番试探,险些把自己折进去,真不知主子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新来的宫女。

这人看起来过分老实规矩,又没有个眼力见,方才出门都不知道趁着主子抬举上前涨脸。

贤妃其实也在纳罕,这个叫雅珠的宫女何德何能,能让她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单独提上一嘴要给她晋身的机会。

初选那日,偶然得知此女的身世,和去了的悦嫔有那么些交集,本想着把她留给小九做个暖心人,既施了恩,又笼络了人心。

可是既然这人是亲儿子用得上的,孰轻孰重,自然不需犹疑。

在争储的这条不归路上,为了老四他能问鼎至尊,莫说是一个小宫女,便是要自己杀人放火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002

姝菡目送贤妃出了门去,想着能不能趁这机会,回去膳药间拿行李,也好当面辞了顾嬷嬷和灵芝。

只是不知道想要出门去,应该找谁报备?或者,还需要有个临时的腰牌?

姝菡想寻了留守的宫女问问清楚,一转身,便对上一堵高壮的人墙。

云若掐着水桶粗细的腰一脸嫉恨,“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从膳药间来的医女。也不知道某人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也有机会到咱们长春宫当差。看在我们从前同为秀女的交情上,我且提点你两句:这长春宫最是个讲究尊卑礼仪的地方,你既是新来的,就要向着院子里诸位姐妹多学学,省得行差踏错误了自己……”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年纪略长的圆脸宫女打断了她:“云若,素兰姐姐方才不是交待你去把娘娘明日要穿的吉服熏上香?怎得还在这里耽搁?”

云若瞬间似换上一张脸,笑着应和:“我记着的,春分姐。我只是和新来的姐妹叙叙旧,不会耽误正事的。”

旁边另一个宫女不免嗤笑云若的不自量力:“你省省,还叙旧,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来历?想要摆谱儿,吃孝敬,也得看你受得住受不住。”

春分知绿乔说话耿直且毒舌,怕两边起了冲突,忙从中调和:“好了,主子刚走便都开始作妖了是不是,是好日子过够了?你们谁要是觉得有力气没处使,都给我去后院冷静冷静。”

两个人听到这话都不在言语。后院,那是最不受待见的人才去的,遭了贬的素玉不就在那吗?

素兰不在,春分就是品阶最高的,虽她平时鲜少嚼舌根,但如今声势地位早有不同,没人敢冒这个风险。

姝菡只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就把里头的弯弯绕绕猜得个**不离十,只笑着说:“我知道,这位姐妹看我新来,好心提点,但娘娘已吩咐了我多向素兰姐姐多学多问,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

云若看姝菡一副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脸色憋得通红,倒显得她是特意攀交情呢,刚想发作,春分一个眼刀过来,充满了警告。

姝菡依然挂着淡然平和笑容,就那么看着云若,似是无声挑衅,既低调又不动声色,春分却不得不对这个新来的末等宫女重新有了估量。

也不是姝菡今日要和云若清算旧账,更不是她仗着贤妃的声势使小性子。如果按着她过去的心性,对于这样的口头官司多半是置之不理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贤妃在这个时候特意把她从别处调来,总归有着深意。

她与世无争不在意这些纷争,可贤妃未必会无端看重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废物。

这院子里,能以素字开头的宮人,现在除了素兰就是她,这个时候不硬气起来,难道要等着贤妃把她归为弃子吗?

春分眼看云若要反较,马上把两边人隔开:“素蓉妹妹新来,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姐妹们就是想贺了她,也总要等她归置好了再说。妹妹且随我来,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去。”

说着挽着姝菡的手往外走,把一屋子人晾在当场。

姝菡从善如流,只笑着答谢,也不再管身后人诸多眼色。

总归,讨好了这一个,便要得罪那一个,她心负大是大非,血海深仇,不是来和这起子人纠缠的。

走到门口,绕过回廊,是长春宫的正门。

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正攀折着墙边吐翠的新柳。

听见脚步,他适时转过身。

春分虽惊讶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独自过来,还是拉着姝菡下拜:“贝勒爷吉祥。”

“春分你先下去,让这个宫女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她。”

春分担忧地看了眼身边一脸平静的少女,只得痛快应了声是。

姝菡等春分转身走开,也不等那人叫起,索性起身微笑:“正巧,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向贝勒爷您请教。”

☆、【九贝勒】

001

九贝勒徵骐神情微顿,显然没想到姝菡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按她前几次面对自己的态度,不是装傻就是扮拙,就在方才,还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给自己和四哥问好。

眼下倒是爽利,连谦称都不用了,就直接你啊我啊的。

别说,这才有些当年初见她的慧黠样子。

一恍惚,姝菡已经先发制人:“贝勒爷怕是不知,方才得主子恩典,已经将我赐名素蓉,还请您下次不要错认。虽不知贝勒爷是何时见过我,但我仔细想来,当时应该并没有给您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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