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时的天气还很好,可临到了中午,忽然起了风,落叶在路上转着圈,乔玉掂量着自己的小胳膊细腿,有点忧心待会回去的路上被刮跑了。
称心周边无人帮忙,正在清点点心盒子,闻言道:“流鱼说今日身体不适,似乎是病了,来和我告了假。我就让他在屋子里歇一歇,晚上再去看他,若是还不好,就请个医女过来瞧瞧,总不能就任由人那么病着。”
他不是严苛的掌事,从前在德妃宫中也是如此,待手下的小太监一贯宽容公平得很。现在来了御膳房,统共也就这么一个小太监了,对流鱼就更好一些。
乔玉见称心那样忙,也要过来帮忙。可惜他没什么本事,各宫的份例和主子们的喜欢一概不知,收拾得一塌糊涂,越帮越忙,叫称心直叹气,连忙把他赶到一旁,扔了一碟梅糖山药糕给乔玉打发时间,
他拈着梅糖山药糕吃了,瞧着称心忙忙碌碌,动作却一样不错,难得对自己总是混吃混喝而毫无用处这件事感到些许惭愧,道:“要是流鱼在就好了,他记得可清楚了,你就不用这么忙了。”
称心应道:“他倒是很会做事,记东西也快,手脚利索……”
说到这里,称心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他皱着眉,一点一点回忆着流鱼的平日所为,原先只是和乔玉随口闲聊,却忽然多了几分认真,“流鱼他,他做事太好了,一个人可以顶两个。以他的本事,在我来之前,想要跟哪个掌事,都不是难事。”
无论在什么地方,会做事又不得罪人的太监都会出头。
称心的心猛地一颤。
除非,流鱼根本一个掌事都不想跟,他不想在御膳房驻足扎根,而是等待着跳出这里的机会。
那他为什么会忽然黏上自己?
称心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瞥了身旁天真不解世事的乔玉一眼,心里又慢慢安定下来。他身边无所可图,如果流鱼真的怀有异心,他从今日便注意一些,总能捉住马脚的。
吃完了那碟点心,天上的乌云堆得越发多了,称心看了一眼天色,叮嘱乔玉路上不要贪玩,早些回去,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乔玉答应得很乖顺,同长乐安平告别后,拎着食盒,顺着鲜少遇人的小路回去了。此时已经是秋末冬初了,露在外头的手冻得骨头都疼,只想回太清宫让太子为自己暖一暖。乔玉缩头缩脑,想要早日赶回去,却在一条岔路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瞧见不远处站了个人。
流鱼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宝蓝色长袍,十分鲜亮朝这边招了招手,唤着乔玉的名字。
乔玉抿了抿唇,有些疑惑,倒并不如何警惕,毕竟在称心那里也是待惯了的,看了一眼天色,没多加思索就走了过去。
流鱼唇角翘起,暗自露出一个诡谲得意的笑来,面上却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和善,骗着乔玉从岔道口朝另一边走了过去。那条小路长且深,周围全是长青灌木,枝叶繁密。乔玉瞧着有些阴森森的,心里隐约不安,正打算问流鱼要将自己待到哪里,却见终于到了一块稍显平坦的地方,抬眼望过去,四周围满了落完叶子的枯树,一排乌鸦高高伫立在枝头,丧气地悲鸣。
天越发暗了下来,仿佛一切都笼上了层黑雾。乔玉远远地看到有两个面容辨识不清的陌生人站在一口枯井旁,眼神好奇,还掺杂着丝难以忽视的恶意。他怕极了,本能地觉得危险,转身想往后跑,用力踩上的青石板早已破碎开裂,“咯吱”作响。
乔玉来不及看路,踩着了一块凸起的小石头,整个人跌倒在地,食盒也滚到了树丛里,还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只听得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了过来,“流鱼,把他带上来。”
流鱼比乔玉大上一两岁,身量不算太高,可是在御膳房待了这么久,劈柴烧火,力气极大。他三两步就走到了乔玉的身后,再也没有了平时的笑面相迎,凶狠地拽住乔玉的两只胳膊,一点也不怜惜乔玉的小身板,直接顺着青石板往里拖。
乔玉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无数细碎的石子树枝上滑过,硌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他努力想要从流鱼的手中挣脱,却半点法子也无,只好放开嗓音,大声呼喊,可惜立刻就被走过来的得福用布团堵住了。
得福很和气地笑了笑,朝乔玉道:“你是叫良玉对?还是个小孩子,多珍惜些嗓子,小心日后长大了说不出话。你自个儿不明白,咱家作为长辈,就帮一帮你。”
他顿了顿,语调依旧是和气的,“蠢东西,做事也不仔细些,还要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不成?”
乔玉虽然从前见过得福得全一面,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如今全不记得他们俩人了。他只是害怕,觉得眼前的人不怀好意,却什么都不明白,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流鱼得了教训,对乔玉下手更狠了许多,他从胸前掏出两根,隔着衣服,将乔玉的手脚全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又在枯井上绕了一圈,任由他怎么挣扎,也不可能逃脱了。
乔玉咬着嘴里的软肉才没哭出来,他是被娇惯着长大,平日里同景砚哭着撒娇,可那也只是对着景砚,而不是旁人,在外面他都是忍着眼泪,故作坚强的。
流鱼却极厌恶他这副模样,暗暗地掐着乔玉腰背处的软肉,欺身压下来,目眦欲裂,表情可怕,声音极低,“你装可怜给谁看?一天到晚和称心装可怜,现在是真可怜了,可谁又会宠你哄你。”
他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从被家里买到宫中净身,在太监所学规矩做事,都是一等一的,原先是该被分到主子的宫中,却没料到因为过分聪明反倒得罪了掌事,最后分入了御膳房,这种基本出不了头的地界。流鱼不愿意入别的掌事门下,就是怕日后脱不了身,有了机会也走不掉。后来称心来了,他仔细打听过称心的来历,在德妃宫中做过事,与梁长喜这样手眼通天的大太监有交情,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可没料到缠了几天,发现称心竟没有半点向上爬的志气,打算老死在御膳房。
可流鱼不愿意,这也罢了,他最看不惯的就是称心喜欢良玉这个废物。
良玉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能比自己更讨人喜欢,让自己伏低做小?
得福只是笑着,仔细打量着乔玉的模样,慢慢压低了脸,一点一点贴近了乔玉,长指甲抵在乔玉软软的下巴上,“可真是个漂亮孩子,难怪称心那样喜欢你。”
得全一脸不耐地看着得福,又无法和他置气,只好踹了乔玉的膝弯一下,恶毒道:“哥哥说的是。你说自己和称心到底是什么关系。嗯?他护你护得这么紧,看起来像是连咱家是谁都不知道,舍不得告诉你吗?”
乔玉心跳的很快,他想要逃,手脚连带着整个身体都被束缚在了井口,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得福的动作。
可他很快停了下来,用阴冷的目光瞧着他,忽然很和善地笑了,“你不知道,也不打紧,咱家可以告诉你。我们是沉云宫冯贵妃娘娘的贴身侍从,咱们娘娘为人宽厚仁慈,得知废太子如今的境况,心里很是忧虑,又苦于陛下,不敢上告,日日垂泪。良玉,你是太清宫的太监,不若将废太子的境况告诉咱们,再上告娘娘,也算是效了犬马之劳,功德一件,日后论功行赏,也不至于在太清宫苦熬一辈子。”
得福说完了长长的一段话,将乔玉嘴中的布团摘了下来,周围全都安静下来,无人再敢应声,都在等乔玉的回答。
乔玉一怔。他虽然天真,但没到不知世事的地步。他的姨母与陈皇后结怨已久,宫中人人皆知,他即便再傻,也知道冯贵妃会对太子不利,甚至是,想要太子的性命。他是很简单的小孩子脾性,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冯贵妃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冯贵妃。他并不认为血缘是很要紧的牵绊,因为他是父母的孩子,可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谁都不管他,还不如祖母房中的那个模样和善的大丫鬟喜欢爱护自己。
而他的太子那样好,乔玉想,自己要保护太子,保护他的阿慈,这是他同自己定下的约定。
那是一段难捱的沉默,乔玉没有求救,这里是宫中最偏僻的地方,几个月也不一定有人来一次,只能是无用功。虽然被捆成了这个样子,乔玉依旧学着记忆中景砚从前的姿态,背脊挺直,直视着得福浑浊的双眼。
终于,他摇了摇头,半阖着眼,睫毛轻颤,隐藏着胆怯与害怕,“我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的争斗复杂,乔玉知道自己不聪明,他不敢说任何一句与景砚相关的话,无论真假,都怕被人听到心中,颠倒黑白,引起轩然大波。
得福并不生气,只是笑容古怪,显得面容更加尖刻,又问了一遍,“良玉,好孩子,你知道些什么?”
乔玉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索性紧紧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得全的脾气暴躁,还要再问,却被得福拦了下来。他看向了乔玉,那目光并不是像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像是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小狗,或是不顶用的物件,需要教训或者修理才能继续使用。
得福狠狠拍了一下得全的脑袋,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收收你的手。现在可不能真对他做些什么,要是身上留了痕迹,有了马脚,这孩子又不识相,到时候若真是鱼死网破,就不好解释了。以后的日子长着,现在急着做什么?”
他原先就没打算一次将话真的问出来,即便是良玉真的不争气,软骨头,撬开了嘴,吐出来的东西得福也不会相信,他这一次是要先寻机会狠狠教训良玉,让这个小太监知道什么是苦头与害怕,日后才更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
宫中阴私的刑罚再多不过,不在身上留下痕迹,而叫人胆战心寒,做一辈子噩梦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得福清楚得很,他捏住乔玉的下巴,很怜爱似的道:“良玉,你这么不听话,是该吃些苦头才知道什么是教训。”
乔玉置若罔闻,他费尽心神,只为了不在这三人面前掉眼泪,拼命仰着头,恍惚间看到天色昏昏沉沉,乌云密布,冬雨将至。
得福从袖口里掏出几张卷起来的桑皮纸,让流鱼展开,自己揭起一张,覆在乔玉的脸上,左右调整了一会,才算是满意了,笑着道:“咱家今天就让你们瞧瞧,这杀人不仅能不见血,连印记都能不留下来。”
乔玉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发抖。他是害怕的,他怕疼怕痛,怕吃苦受累,可是这害怕不足以战胜他对景砚保护的心。
那比他自己还要重要,沉甸甸地压在心中。
得全递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酒壶,得福含了一口在嘴中,弯下腰,用力向乔玉脸上覆盖着的桑皮纸喷了过去。酒水喷成了细密的水雾,均匀地覆盖在了桑皮纸上,紧实地贴在了乔玉的脸上,几乎不留一丝缝隙,连风都吹不进去。
这是种叫贴加官的刑罚。因为桑皮纸与寻常纸不尽相同,吸水且防潮,受了潮后柔软服帖,整个贴在受刑人的脸上,叫受刑人难以呼吸,只能伴着窒息,慢慢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死去,却毫无办法。
才被桑皮纸覆盖上的时候,乔玉还不知道厉害,直到令人作呕的酒气蔓延,他才感觉到不太喘得上气,十指猝然张开,忍不住地想要挣扎抓住什么,却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为数不多的空气。
得福同着得全流鱼三人快活地看着乔玉挣扎时的神态,过了片刻,才揭开一张桑皮纸覆盖上去,又喷上了一口酒。
桑皮纸越多,压迫就越沉重,待覆盖到第三层的时候,乔玉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看不到天空的微光,听不见耳边的说话声,连刺鼻的劣质酒气似乎都闻不见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疼痛。
他似乎坠入了一个漆黑的大窟窿中,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无,心肺在拼命,想要身体活过来,口鼻却越来越难喘得上气。覆盖在他脸上的只是几层薄薄的桑皮纸,此时却仿佛即将合上的棺材板,要将他永远关在泥土中。
乔玉很想活下去,他挣扎得厉害,心里默念着景砚的名字,十指都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抽搐,青筋凸起,胸膛剧烈起伏,已经快要死去了。
他想:“阿慈,救救我,我难受。”
得福瞧着他的模样,还指点着亲弟弟和干儿子,颇有心得体会道:“你们看,这还有力气挣扎,就暂时死不了。不过这才第三层,要是贴到了第五层,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他存心想卖弄自己,又想教点东西给自己干儿子,便悄声在流鱼耳边道:“你仔细看着他,等到他不再挣扎,就差不多揭了桑皮纸,留他一条命。”
这个时间在外人看来是很短暂的,对于乔玉来说,却无比漫长,似乎到了时间的尽头,摸到了生命的尾巴。到了最后,他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仿佛整个人落入了水中,水流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周围一片黑暗,仰头才有些微的光亮,让任渴求。
乔玉年纪小,这辈子活的短,没遇上几个人,不过还算运气好,对自己好的多,坏的少。可无论好的坏的,真正记在心里头的,现在还浮现在眼前的,只有死去的祖母和还活着的景砚。
一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开心起来,无论自己是死去还是活下来,都能陪着自己最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慢慢地,什么都不再想了,全身放松下来,失去了力气。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挣扎,乔玉的衣服不再整齐服帖,手腕和脖颈都露在了外头,他的皮肤莹莹如玉,细腻雪白,与做惯了粗活的太监们完全不同,像是被旁人从小宠爱到大。
流鱼嗤笑一声,对乔玉的厌恶更多了几分,他静静地看着乔玉的手指已经使不上力气,却并没有想要动手揭开桑皮纸的打算。
周围一圈乌鸦一拥而上,它们是报丧鸟,似乎能感知到人将死的气息,扑腾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偶有几个大胆的落在了枯井上,鸟喙啄着乔玉裸.露在外的细白皮肉,乔玉的反应却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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