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们惶惶收刀,分列两侧躬身抱拳:“属下知错!”
寇凛没功夫搭理他们,径自入内。不好直接往后宅闯,疾步前往正厅,吩咐段小江:“去请贺兰夫人过来,让她单独过来。再戒严整个贺兰府,本官不许有任何风吹草动传出去。”
段小江不明所以,但见他的神态,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误立刻照办。
寇凛独自坐在厅内上首,肌肉紧绷着,如个雕塑般僵硬,内心忐忑不安,时不时望向门口。
终于,段小江入内:“大人,贺兰夫人请来了。”
寇凛不自觉站起身:“快请。”
只见走进厅中来的妇人四十几岁模样,保养极好,虽掩不住眼角的鱼尾纹,但两颊丰腴红润,风韵犹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过人的美貌。
二十年不见,她与记忆中的模样有相似,也有差距,尽管寇凛离开她时已有七、八岁,印象十分深刻,应是姐姐,但还是不敢轻易确认。
直到贺兰夫人走上前来,先请安喊了一声“大人”,随后红了眼眶,又道:“阿凛,姐姐可算见着你了。”
寇凛心口一跳,是他姐姐寇璇,没错了。
一瞬也有些哽咽,找了这么久的人,找的他已在心里渐渐放弃,快要承认她已经死了,她却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寇凛深深一个呼吸,反而重新落座,语气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我找你不容易,你找我却是简单,为何直到现在才肯露面?若不是贺兰家闹出祸事,你打算至死也不见我?”
寇璇听他语气不善,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垂首不语。
寇凛见她局促,忍不住放缓了态度:“姐,坐下说话。”
他这一声“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寇璇再抬头时,豆大的泪珠从眼眶子里掉了出来,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坐去了一边。
她情绪不稳,寇凛也没有说话,看罢她的脸,再细看她拿着帕子拭泪的手。连手部的皮肤都一样白净细致,这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许多年,才能养出来的手。
“不是我不愿去找你。”寇璇叹了一口气,“当年将你丢了之后,我四处去寻你……”
她这话,等同是说当年卖掉他的人并不是她。
寇凛没有插嘴,也不询问那个蜀地小商人,安安静静听着她解释:“我一路找来洛阳,一病不起,险些丧命于此,被这里的善堂所救,认识了贺兰哲。他与我投缘,那些年天下大乱,流民遍地,他便为我拟个假身份,接我进门做了个妾。过了几年,他原配病死,商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便将我扶正……如此安稳过了许多年,你姐夫告诉我,京里新上任了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和我要他私底下寻的弟弟名字年龄都相符,只不过此人是个奸佞,陷害忠良,心狠手辣……”
话音停住,寇璇瞧了他面色无恙,才敢继续说,“我只养你区区几年,甚至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会不会将我这个姐姐当成你过往的污点,哪里敢去与你这一手遮天的权臣相认?若我孤身一人便罢了,怕连累了贺兰家……”
果然是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么,寇凛自嘲一笑:“那现在为何又敢认了?”
寇璇道:“这些年来,我和你姐夫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分析你的所作所为。你姐夫说,你行事虽没有章法,异常极端,却并不似外间传闻的奸邪……正好你姐夫始终为了十年前金矿一事耿耿于怀,寝食难安,便想借着天影将你引来,一是摸不准你会不会管,二是怕主动检举会遭来京中权贵报复,唯有使用计策……”
寇凛板起脸打断她:“他这样滥杀无辜的计策,你也同意?”
“并不算滥杀无辜。”寇璇解释道,“那县令家的公子是个色胚子,仗着有个做贵妃的远房姑母,欺负过不少姑娘的清白,还将府里两个丫头逼的投了井,死的冤枉么?”
寇凛皱了皱眉:“那知府家被烧死的儿子呢?”
寇璇道:“陶公子瞧着是位谦谦君子,才名远播,赢得不少赞誉。但那些令他声名大噪的诗文,皆是一个寒门学子代笔,后来那代笔之人家中突生大火,连人带书烧的渣也不剩……”
寇凛不由想起柳言白在南市摆摊算命时,那陶公子去卜了一卦问前程,柳言白出了个对子给他对,直言他科举无望。
单凭一个对子,柳言白就敢如此断定,可见此人确实没有才华。
寇璇再道:“至于范扬被推下湖的小女儿,并不是你姐夫授意的,而是秋云那丫头自己想要借机报仇,毕竟范扬也是当年案子的主使,害的她家破人亡。”
寇凛没有接话。
她问:“你不信我?”
他忙道:“自然相信,贺兰……姐夫的确是个善心正派之人。”顿了顿,“放心,我不会再追究此事,等会儿便放他回来。”
寇璇总算是松了口气。
寇凛想起来问:“贺兰茵是姐夫原配所出?”
她点点头:“我早前身体熬坏了,调养了许多年才得了个孩子,只后面一个年纪小的是你亲外甥,其他都是原配所生。不过多半是我养大的,我将他们视为己出,他们对我也不错,尤其是阿茵,与我十分亲近。”
寇凛想也如此:“那也不该让她来找我脱衣献身?”
“我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对你有意。”寇璇沉思道,“若不是对你有意,她是不会顺从我的建议去求你的。”
“试试?”寇凛阴沉着脸,半点儿也笑不出来,“姐姐就不怕我一时认不出那坠子,真要了她?”
寇璇反而笑道:“那便收了作妾,正好。”
寇凛难以置信:“姐,她虽不是你亲生的,名义上却是你的女儿,我的外甥女,你是怎样想的?”
“因为你我并不能相认,不敢让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寇璇无奈道,“往后我们若要走动,需得有个理由。正好阿茵喜欢你,你收了去,这便是一个绝佳的理由。”
“为何不能相认?”寇凛迷惑不解,“我不敢大肆声张的寻你,是怕仇家先我一步找到你,如今我有能力护你周全,怕什么?”
寇璇苦笑一声:“可我顶着你姐夫给我的假身份过了这么多年,你我若是相认,旁人就会知道我从前是个妓女,你让贺兰世家的脸往哪里搁?”
寇凛怔了怔,哑口无言。
他是不在乎什么名声,但旁人在乎。贺兰世家虽是商户,也是要脸面的。
寇璇小心打量着寇凛的神色,道:“阿凛,姐姐也算阅人无数,遇到你姐夫实在不容易,大抵是耗尽了一辈子的运气……难得他不嫌弃我的过去,以我这样的身份,莫说入这洛阳首富的宅邸成为主母,便是普通的富家商户,做妾也是远远不够格的……”
寇凛心里堵的慌,却也不能不尊重她的意见:“我明白了,不说出去就是。往后贺兰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定为你报这个恩。”
寇璇小心翼翼:“可得有个理由,咱们往后才好来往。”
说来说去,又说到了贺兰茵头上,寇凛愈发心烦,声音厉了几分:“将贺兰茵塞给我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贺兰哲的意思?是你想借此与我多亲近,还是贺兰哲想借我的势力,从洛阳首富坐上北六省商会同盟盟主的位置?”
寇璇被吓的微微一个瑟缩。
寇凛闭了闭眼睛,又放软了语气:“姐,你若提早与我相认三个月,让我娶贺兰茵为妻都行,可我如今已有家室,迟了。”
寇璇倒是不懂了:“男人三妻四妾岂不正常?何况以你如今的地位……”
寇凛摆摆手:“金子多多益善,女人一个就够了,多了烦。”
“烦?”寇璇疑惑的看着他,先前得知他一直也没娶妻,还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入赘的缘故?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抬高出身,难不成以你的权势,还得看楚家的脸色?”
“我入赘到楚家没有任何闲杂理由,只因为我喜欢楚家小姐,想与她做个伴儿。”寇凛不得不解释,“至于入赘,对我而言无非是住在哪里,我一个孤家寡人,谣谣腿不方便,入赘更合适一些。”
寇璇试探着问:“听阿茵说,你那位夫人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比她更好看的,我也不是没见过。”譬如宫中妃嫔,以及十几岁时的宋嫣凉,寇凛在心里想着,“稍后领来给你见一见,你就知道她的温柔娴静和善解人意,世间少有。”
“若真是善解人意,就不会在乎丈夫纳妾。”寇璇有些不屑一顾。
寇凛沉默了半响,看向她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我记得小时候,是你常常念叨可怜女子多痴情,可恨男子皆薄幸,教我长大之后莫做负心人,你都忘了?”
寇璇一瞬愣住。
姐弟俩聊了一整夜,天亮之前寇凛出了贺兰府,在一众锦衣卫的注目下,心情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
随后翻身上马,速度缓慢的回到百户所。
进入净房,衣饰整齐的贺兰茵如他吩咐的一般,在原地待着不动。
寇凛将那条鱼形吊坠扔给她,道:“收好。”
贺兰茵注意到他神态变化,一夜过去,与先前判若两人,尤其是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再是冷淡嘲讽,反而多了几分……温和?
“大人?”
“本官已与你母亲谈妥了价钱。你去将你爹接走。”
贺兰茵惊喜意外,提着吊坠,探究道:“大人认识家母?”
寇凛微摇头:“你回去问你母亲。”
贺兰茵见他不愿多说,生怕再触怒他,准备走时,又被他喊住:“贺兰大小姐。”
她驻足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寇凛正色道:“本官绝非你的良人,还望你提早收心,以免往后伤心难过,以及……自取其辱。”
楚谣从小河那里听闻寇凛扔下贺兰茵出了府,一夜也没有回来,她躺在床上同样一夜没睡。
天将亮时,寇凛终于回来,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
寇凛已是极小声:“我吵到你了?”再瞧她面有倦容,皱眉道,“一夜没睡?”
“你去哪里了?”楚谣不悦,“洗个澡洗一夜?也不派人告诉一声?”
“我的错。”出门太急,寇凛确实疏忽了,走过去床边坐下,“往后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派个暗卫来寻我。”
“问了,听说是有女人投怀送抱。”楚谣直直看进他眼底去,她是相信他的,但他今夜的举动,以及现在的神态都极为反常,令她不安。
寇凛真以为是她问出来的,并不怀疑小河有胆子主动出卖他:“那你就该知道,我晾着她独自出门去了。”
楚谣继续问:“去哪儿了?”
“你瞧瞧,我刚和人夸过你善解人意,怎么一转脸就成醋坛子了?”寇凛刮了下她的鼻尖,笑着道,“消消气,我是去找我姐姐了。”
楚谣睁大眼睛:“找到了?”
“嗯。”寇凛讲了讲经过,贺兰茵脱衣这事儿也没瞒着。
只除了他姐姐想让他纳妾。
即使他不说,楚谣也觉着颇有古怪,但并未执着于这一处,只为寇凛终于与亲人重逢感到开心。可见他毫无喜色,眉宇间反而露出疲惫,她不禁提心吊胆:“怎么了?”
“我姐姐有事瞒着我。”寇凛直言不讳,“她很怕与我相认,不只是怕给贺兰家丢脸。”
“怎么说?”
“如她所言,以她当时二十好几的年纪和来路不明的身份,贺兰哲给她个新身份,轻易就让她进了府。若贺兰哲已是家主,乱世中完全行得通。但直到我姐姐被扶正,上一代家主都还活着,以贺兰世家的家风,老爷子竟然同意?”
楚谣顺着他话想:“你的意思是,老家主或许认识你姐姐,不,是认识你们寇家?”
寇凛颔首:“我询问她我们祖籍何处,父母是谁。她说我们祖籍浙江台州府,具体哪里不清楚,爹娘跑江湖卖艺居无定所,在我一岁那年死于饥荒。可我印象中,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应没少读书,跑江湖卖艺的人家哪里供的起女儿读书?”
这倒是,穷苦人家里连男丁念书的都不多。楚谣问:“那你没有提出质疑么?”
“没有,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肯见我,我已是很知足了。”说着,他脱鞋上了床,揽着她躺下,“瞧你这困倦的模样,先睡,我也乏了。”
……
两人睡到晌午起床,是被楚箫给吵醒的。
寇凛不准他进房,他就在窗外嚷嚷:“大人,听说咱们要去福建?!”
语气听着兴奋极了,寇凛边穿长衫边在心里哂笑,你小子就乐,等去了福建看你怎么哭。
楚谣拾掇妥当,将窗子打开:“是去找神医给我治腿,那里颇危险,若不然你先回京?”
“你开什么玩笑?”楚箫转身朝院外走,准备出去采买些书籍路上看,省的山高路远不走城市买不到,想到什么又转头,“对了阿谣,明儿个除夕,洛河畔有祈天灯会,你要不要换身男装一起出门转转?”
楚谣微讶:“不是初一么?”
祈天灯就是孔明灯,京城里大年初一晚上,百姓们便会在指定的区域内放出写了心愿的祈天灯,向天祈福。
楚箫道:“各地风俗不同,洛阳这里是除夕,袁少谨已经出门买篾条、绵纸和松脂去了。”
楚谣稀罕道:“怎么,你们要亲手做灯?”
楚箫好笑:“我们哪里会,是老师做。”
楚谣眼睛一亮:“求求老师帮我也做一盏。”
“怎么,祈天灯买不来?”寇凛原本无意插嘴他们兄妹说话,听到这里黑了脸,“京城祈天灯会,到处是摆摊卖灯的。”
楚谣扭头看他:“可是亲手做的会比较灵验。”
寇凛嗤笑:“又不是自己亲手做,商贩做的和柳言白做有什么不同?”
楚谣眨了眨眼:“有区别。”
“区别在哪里?”
“省钱。”
咦,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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