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康安从楚修宁住处出来后,步伐依然稳健,但速度却比来时缓了许多。
知他正在思考,虞清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沿着卵石铺成的窄道,经校场和点兵台,一路行至海边。
虞家军驻军在浙福交界处的芽里堡,临着海。码头港湾里停泊着许多不同大小的战船,此时刚入夜,正处于换岗,只见几艘巡海船缓缓驶入港湾,数十兵士交错着上上下下,井然有序。
夜晚的海风温柔似羽,轻轻挠着面庞。倒映着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子,海面宛如撒着碎金。
当年,京中富贵场中长大的虞清初来乍到,便爱上了这里。碧空如洗,水似蓝染,令她知晓天地广阔,人的渺小,许多执念,微不足道。
虞康安忽问:“清儿,爹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不。”虞清知道父亲再问些什么,摇头。
她依然无法谅解父亲放逐大哥的事情,可从楚尚书口中获知父亲曾做过的努力以后,心里比着先前好受太多。
她的父亲,并不是拿他们当做打仗的工具。
段冲指责父亲将他仍在荒岛上时,无论他怎么苦求,父亲始终没有转身。虞清此时可以揣测父亲当时的心情,他不是冷血,而是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心软。
虞清前行一步,与他并肩:“爹,您先前在麻风岛,为何不向大哥解释呢?”
“事已至此,解释何用,白送他一个打垮咱们虞家的把柄么?”虞康安身姿笔挺,眺望大海,“身为大梁的军人,虞家的家主,一个我没有自信驾驭、极有可能长成祸害的天才,杀他我不后悔。但身为一个父亲,放弃了自己的儿子,我该死,该被他记恨。”
虞清听到他声音隐隐透着一些哽咽,鼻子亦是一酸,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随着他的目光眺望。
沿着这条海线,海之深处,是麻风岛。
岛上有他这一世也放不下的至交和至亲。
虞清默默道:“您也怕金爷知道您当年遗弃大哥,有包含愧对他的因素在内,怕他会自责?”
虞康安沉默了会儿,换个话题:“清儿,你认为我该不该接受楚尚书的提议?”
“背叛袁党,改站楚党的提议?”
“恩。”
“说真的,您当年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高官,这把柄足以抄家灭族,咱们有选择么?”
“其实楚尚书不是用这个把柄要挟我倒戈,他真是告诉我,他准备出手了,要我看清形势。”虞康安的目光随着远处的灯塔闪烁了下,微微叹息,“袁楚两党在朝中争斗了十几年,谁也没能撼动过谁的地位,楚尚书此次出手,必是大动作,无论输赢,大梁文武势力必会重新洗牌。”
虞清点头:“会的。”
虞康安的头很疼:“这些年,袁首辅没少帮着咱们家,也对我多有提拔,倒戈害他,实在是……倒戈之后,若楚尚书败北,咱们在朝中将无立足之地,迟早也逃不过个抄家灭族。”
虞清试图宽慰他:“爹,若楚尚书赢了,咱们虞家从中获利颇丰。”
此“利”非财。
虞康安不否认,转头看她:“但是清儿,待那时他开海禁,放军权给我,也是有条件的,不然他不放心。”
“联姻?”
“是,他既提了这门婚事,自然有把握压的住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影响。”
虞清淡然一笑:“爹,我选择从戎的本意是守疆土不遭践踏,护百姓不受欺凌,若楚尚书真有本事令天下太平,将军赋闲,那我嫁人又何妨?”稍稍一顿,又道,“何况嫁的还是我心悦之人,不委屈。”
虞康安微微一叹,在她肩膀轻轻按了下。半响又皱眉问道:“其实长久以来,我始终困惑,身边如此多优秀儿郎,清儿为何独独喜欢楚家那傻小子,除了有个厉害的父亲,一无是处。”
虞清不乐意了:“瞧您说的,我们楚大出身高贵,容貌俊俏,秉性正直,心地纯良,吃苦耐劳……还精通针线缝补,筋骨推拿,酿酒煮茶……最难得的是,将他爹的话当耳旁风,却对我言听计从,为我鞍前马后,这样的男人您再给我找一个去?”
房间里虞康安走了以后,楚修宁招了招手:“阿琰。”
谢从琰起身的同时,将墙角竖着的军刀拎起来,挂在腰后的皮质刀带上,走去案台边。
楚修宁提笔在宣纸上迅速写了一行字:“秘密去寻找此物,莫要被人发现,尤其是锦衣卫。”
眸色沉似黑釉,谢从琰紧紧盯着纸上的字,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却令他恍惚。
他“恩”了一声,不询问用途。
正准备转身出门,楚修宁问道:“阿琰,寇凛身边曾有个亲信,叫做陆千机,精通易容术是?”
谢从琰点头:“那人是天影派去寇凛身边的细作,真名王若谦,咱们隔壁王侍郎府的小公子。”
楚修宁又问:“上次红袖招剿匪,他死了没有?”
谢从琰蹙眉:“不清楚,那夜红袖招里死了很多人,因是以火器强攻,尸体多半面目全非,且这些邪教徒没有户籍,无法验明身份。王若谦善于易容,不知他原本模样,更难辨别。不过他有白病,那晚的尸体中没有一具符合。”
瞧见楚修宁微微颔首,他不解,“姐夫为何忽然问起他?”
“无事,你去做事。”
见楚修宁已将目光投向楚箫,谢从琰不再询问,出门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父子俩,楚箫自角落略显局促不安的走过来:“您长途跋涉定然乏累,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楚修宁将笔挂回笔架上,眼睛一瞬没离开过他:“奇怪,我以为我要挟虞康安,你会数落我这幅政客嘴脸太难看。”
楚箫心中五味杂陈:“爹,您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不给我好脸色看,许久不见,您都一点也不想念我的吗?”
楚修宁鲜少见他这副委屈又可怜巴巴的模样,微微笑了笑:“行了,你同样刚下船,也先去休息。”
言罢,起身往卧房里走。
“爹。”楚箫站着没动,喊了一声。
楚修宁正要绕过屏风,驻足回头。
楚箫犹犹豫豫:“您……对于我和妹妹,真的不疑心?”
“你疑心么?”楚修宁站定问他。
“我没有,但妹妹之前疑心过。”楚箫轻轻咳嗽一声,实话实说,“她整日里胡思乱想,难受好一阵子,还为此和妹夫生了几日闷气……”
楚修宁不动声色的听着。
说完后,楚箫忐忑不安的看他一眼,再问一遍:“爹,您老实告诉我,您曾疑心过么?”
“我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以后,有些恐慌,也有些难过。”
与先前和虞康安聊天时所表现出的睿智从容截然不同,此时的楚修宁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双眼清澈,眉宇间却透着些薄薄的疲惫,“我时时忧心你们兄妹俩会受人蛊惑,将这无稽之谈听进心里去,令你们恐慌难过……是以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时时猜度着你们的恐慌,猜度着你们的难过,以至于自己也陷入了你们的恐慌与难过之中。”
楚箫嘴唇微颤,想说话,却又无言,慢慢红了眼眶。
两日后,傍晚,麻风岛。
江天屿以寇凛的血养好蛊之后,在他不以内力抵抗的情况下,种入他的身体里。
再按照约定将楚谣脑子里的蛊引了出来。
怕楚谣害怕,原本寇凛打算再次将她迷晕,但她坚决不同意,遂作罢。
“好了。”江天屿从她手臂被割出的血口子里,引出一条以肉眼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虫子。
养一蛊种一人,此蛊已无用处,被他两指捏死。
“你确定她没事了?”寇凛凝眸仔细打量着楚谣的神色,只恨自己学了那么多本事,为何独独不曾涉猎医术。
“我原本就不是针对他。”稍后将要出海,江天屿穿一袭紧身黑衣,越发衬得面红唇白,似傅粉涂脂,“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伤害她。”
寇凛瞥他一眼:“足见你有多无耻,梦中情人的女儿都舍得下手。”
江天屿的眉头紧紧一皱:“世俗!在尔等眼中,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男女关系!”
寇凛好笑道:“的确不只是男女关系,可是,能让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与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耗尽心力去专研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术,若非男女关系,还能是哪种关系?”
楚谣坐在床边,眼珠子在眼眶子里骨碌转着,惊疑不定。
“实话告诉你们,我所专研的并非起死回生之术。”江天屿施施然站起身,递给寇凛一个眼神,告诉他该走了,“起死回生只能寄托于我根本不信的玄门,在医道上,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不会白费力气。”
寇凛微微怔:“那你……”
江天屿冷笑:“她根本没死透,十天内你再不将她给我,她才真是死透了。”
“三个御医都确定我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楚谣当时虽然年纪小,却也懂了事儿,“心衰之症,是不治之症。”
江天屿道:“不错,心衰之症以目前的医术来看,的确是不治之症,我当年想了很多办法都束手无策。于是给她种下三条极罕见的冰蚕蛊,在她快咽气时,将她的血液内脏冻住了,令她达到静止状态。”
瞧着两人满脸茫然,他尝试描绘,“类似蛇、龟之类的物种,在冬日寒冷时进入冬眠一样,待暖和时,就会慢慢苏醒。”
寇凛给他一个“你也太能扯”的表情:“若真如此,为何十几年了我丈母娘还没醒过来?”
江天屿沉眸:“她醒来没用,她原本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儿,解蛊瞬间依然会死,因为她的心衰之症仍在,那颗心脏不能用了,必须换一颗健康的。”
寇凛恍惚着明白了,诧异道:“所以,你不是专研起死回生,而是换心?”
见江天屿点头,楚谣难以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话,讷讷道:“你真是个疯子。”
“自古有大才者皆是疯子。”江天屿当做是对自己的夸赞,神采奕奕,“古时曹孟德患有头风,华神医提议给他开颅,却遭斩杀。你们目光短浅,且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们。我一直坚信,工具的部件可以更换,人的五脏一定也可以,只不过需要极熟练和高明的手法罢了。”
自他溢出的高亢情绪中,楚谣感受到一股近乎疯魔的狂热,令她心目皆骇然:“你、你都以活人实验?”
江天屿冷哼一声,反问道:“拿死人如何实验?”
楚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非得抓二月生的美人儿?做换心实验,只要两个活人不就行了么?”
寇凛低头沉吟片刻,微提唇角:“江护法,你那红杏出墙的妻子,生辰是在二月间?”
江天屿瞬间面黑如墨,警告着瞪了寇凛一眼。
他未承认,但也未出言否认,看来被寇凛猜中了。
这份报复心态太过变态,令楚谣毛骨悚然,汗毛直竖:“那你成功了没?”
“没有。”江天屿几乎要开在头顶上的狂热之花渐渐枯萎,熠熠生辉的目光也慢慢黯淡,“这十几年里,我更换了六七百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六七百次?
一次至少两人,得活活剜了多少人的心?!
刚被解蛊的楚谣几欲晕厥,万幸靠床站着的寇凛及时揽住了她的肩。
楚谣抑住情绪,问道:“那么数百次下来,可有进展?”
江天屿不回答,看他颓丧的表情,应是毫无进展。
“那我娘和彻底死了有区别吗?”楚谣倏然抬臂,严厉的指向他,愤怒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你根本也不在意我娘能不能活过来,什么救命之恩,什么视如亲妹,统统都是借口!你无非是打着救我娘的旗号,压制你原本身为一名济世为怀的大夫,内心残存的那么一些良知,令你可以没有心理障碍、毫无顾忌的去剜那些无辜者的心脏!”
“你胡说八道!”江天屿被她激怒,两指夹着一根泛着泠泠含光的银针,似电般朝她喉咙扎去。
针尖距离楚谣的喉咙尚远,便被寇凛抓住了手腕,银针停在半空,难以再近半步。
“你是找死么?”寇凛看向他的眼神透着冷酷,语气泛出的寒意,比银针的寒芒更冷三分。
他并未用力,但五指俱剜在江天屿手腕经脉上。
看着江天屿疼出了汗,他才松手。
寇凛已经中了蛊,江天屿虽答应了他不再楚谣面前提起此事,但此时恼怒着想要催动他体内的蛊虫。
又忍住了,蛊虫才刚种下,尚未完全融合,以寇凛的武功,即使催动了对他也造不成太大影响。
江天屿咬了咬牙,拂袖而去:“寇指挥使,咱们该走了!”
他去到外间,楚谣依然顺不下心头的怒气,胸口起伏剧烈,喘症似要发作。
寇凛疾步走去窗边推开窗子,又倒了水来给她喝。
脸色蜡白,楚谣抓住寇凛的袖子,将他拽坐在自己身边,连喘几口气之后,目光锐利:“你不肯告诉我,我猜不出你们稍后会如何交易,但你绝不能将我娘的尸身交给他,哪怕毁了也不能给他,答应我!”
“我明白。”寇凛揽她入怀,示意她放宽心,“我早有计划,稍后便将天影在沿海的势力连根拔起。”
“此人实在可恨!”怒恨之后,楚谣鼻翼一皱,眼泪滚落,“我外公……谢埕他更可恨!”
起初知道做了那么多恶事的天影影主是外公,她惊讶,但并未有太深的感触,如今一颗心揉碎了的疼,“将娘从坟墓里盗走利用已是冷血,为了笼络住江天屿效力天影,明知他是拿着娘当幌子,也由着他。这么些年了,娘流落在外,死而不安也就罢了,还被这歹毒之徒拿来当做良心的挡箭牌。娘是虔诚信佛的,被迫背上这么多人命债,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心安?”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她伏在寇凛肩窝里越哭越收不住,上气不接下气。
覆手在她后背顺气,感受着脖颈的湿漉,寇凛心下刺痛,眸光深邃,立誓一般:“放心,不惜任何代价,我定让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他也只觉得他们该死,与那些查案子时被他揪出来的凶手一样罪无可恕。
而今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可恨,岳母对他来说也不再只是一个符号,是他该去尽的一份孝道。
……
中蛊解蛊的缘故,楚谣身子骨虚弱至极,哭一场几乎耗尽了力气,寇凛陪伴着她入睡,掖好被角,离开房间。
江天屿在外已经等待许久,两人一起下山出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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