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之,弃尸荒野。”元祯平静的说道。
他应该平静,赫连柔于他不过是不相干的人,何况既犯下如此重罪,诛灭九族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赫连柔已经没有族人可言了,她的父亲兄长都在那场战役中殁去,一个死于北蕃人之手,一个死于大历皇帝之手,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傅瑶很知道自己不该谴责元祯的冷漠,皇帝远征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傅瑶无端的觉得有些齿冷,不知道赫连柔死前会是何等绝望和讽刺:她这一生不过是个笑柄而已,连她自认为精心策划的复仇,也不过是旁人眼中可供利用的闹剧。
傅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赫连柔临刑前还供出来,那夜的狼群也是她用马血引来的,这无疑为成德帝提供了更多的佐证——单凭她区区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办成这种大事?
北蕃王唯恐越描越黑,为了洗清嫌疑,对于成德帝提出的条件竟满口答应。至此,成德帝可谓大获全胜。
北蕃王吃了这般大亏,心里哪有不懊恼的,一向健壮的他连着几日称病不出,连带着他麾下的随从仆婢也声势大减,大历这边看着甚是解气。
唯独一样令傅瑶不快:赫连洪与赫连漪那对兄妹还过得好好的,跟没事人般,依旧在草原上横着走,优哉游哉的做他们的一方霸主。
傅瑶正烦恼该如何收拾那对兄妹,不想傅琳却自己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去北蕃王和成德帝跟前作证。
“你?”傅瑶又惊讶又意外的看着她。
傅琳眼睛发红,脸上却难得的显出倔强神色,“赫连洪那样作践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起因不在于她,可赫连洪有心染指也是事实。傅三夫人是个俗人,可三房里不缺银子,从小儿也是宝贝疙瘩蛋儿似的教养女儿,如今却公然被人撕烂衣裳意图非礼,对傅琳而言,恐怕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不怕对你的声名有损吗?”傅瑶沉吟着道。
傅琳的声音里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反正这个侧妃做着也没意思,我还要名声做什么?”
她肯这样想,其实不失为一件坏事,傅瑶自然得尽力成全她。
其实这件事的影响不必扩大,只消由皇帝皇后出面,向北蕃王讨个说法即可,至于外人,完全不必令他们知道。
北蕃王正心情郁闷,听到后差点没气个半死,也顾不得赫连洪是王妃所出的长子。何况北蕃本就不怎么讲究长幼嫡庶,北蕃王对长子半点情分都不讲,只怪他坏了自己的事,立刻拟旨将他过继给一位没落王公为嗣,从此驱逐出继承人的范畴。
偏有那爱好落井下石的,无巧不巧的将赫连兄妹的苟且透露到北蕃王耳里,北蕃王一气之下,匆匆将赫连柔许嫁给一位莽夫,打发她出了家门。
傅瑶听到这些消息,心里无有不畅快的。至于赵皇后觉得傅琳不知羞耻不顾体面,进而怀疑起傅家的家风,傅瑶就懒得放在心上了——人若是时时得顾及他人的想法,这样活着也忒累得慌。
她也清楚里头少不了元祯的功勋——他对赫连兄妹的腌臜事儿可谓门儿清,最有可能煽风点火的自然是他。当然这也足以见得,赫连柔对他的确是没有半分吸引力,否则元祯但凡有点怜香惜玉之心,都不至于做这么绝的。
北蕃元气大伤,狩猎再继续下去也没意思。成德帝假模假式地休养几日后,就下令拔帐返程,这也正合了众人的意:北蕃虽好,比之大历到底单调乏味许多,何况天天吃野味也不是个事儿,众人都怀念起京城的丰富热闹来。
临行的时候,傅瑶去见了江诚如。这回她没有太客气,只冷眼看着这位三王子妃道:“我当赫连漪为何这样恨我,原来是你在背后撺掇生事,这回大王子被贬,你应该很高兴?”
赫连漪对她这样恨意拳拳,傅瑶始终觉得蹊跷,纵然有些女孩子之间的过节,也不见得定要毁她清白置于死地。有了这点疑心,傅瑶再派人查证,才知江诚如将赌赛罚跪等事喧嚷的众人皆知,赫连漪因此倍感屈辱,才将她恨入骨髓。
本来傅瑶就觉得奇怪,江诚如一向忍功甚好,怎会因为一个莽撞的赫连漪就大动肝火,还挑拨她与赫连漪赛马——对待一个小姑子也不必这样费神,现在看来原是另有所图。
江诚如的目的当然不在于对付她,而是借助赫连漪这个蠢货,一举铲除掉大王子罢了。只要大王子出一点差错,赫连治想趁机上位便不无可能。傅瑶理解这种想法,但被人利用总归是一件恼火的事,她瞪着江诚如的眼又圆又大,恨不得一口吃了她才好。
江诚如似乎未察觉她的怒气,面上仍挂着淡淡笑容,“太子妃何必生气,咱们都是各为其主而已。我既已嫁来北蕃,唯一的仰仗就只有我夫君,自然得助他出谋划策,换做太子妃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这么做的,对么?”
她目光盈盈的望着傅瑶。
傅瑶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江诚如说的也没错,倘若使一点小小的伎俩能助元祯成事,傅瑶也会毫无犹豫地去做。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无法从道德层面去谴责别人,只能试探性的问道:“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江诚如摇了摇头,“夫妻本是一心,有些事不消说自能体会。夫君他从不会要求我做什么,但身为他的妻室,若不能善察其心意,我又凭何在家中立足?”
江诚如这一点倒是很坦诚,她当初嫁给赫连治本就抱着明确的目的,不过是想远离家中纷扰,再得个封诰光耀门楣罢了。
当然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和亲对她就像一桩事业,她尽全部的力量取得赫连治的欢心,以此使自己地位稳当,如果可以的话,再帮他铲除一切对手,登上王座。
对她而言,婚姻是明确的利益交换,自然无需为莫须有的烦恼伤神。
傅瑶从前也是如此想,不过是一个劣化的版本,她没有江诚如那样宏大的野心,所思所求不过是在宫中安稳度日。不过随着元祯对她宠爱日重,她的地位也渐渐水涨船高起来,从根底脆弱的良娣到儿女双全的太子妃,她什么都有了,反而越发患得患失起来。
是否人拥有的越多,便越是害怕失去的滋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元祯给予她的感情越富足,她就越是担心,会否有一日,这些感情终将荡然无存?
因为她根本不了解它们。
回去的路上傅瑶取得元祯的批准,换了一辆更宽绰的马车,这样皎皎和笃儿也能坐下。尽管元祯对于不能享受两人世界有些怨言,但一家四口团聚在一起,未尝不是另一桩美事。
皇帝心情畅快,也不急着赶路,车队的节奏格外舒徐,这样的速度自然不存在颠簸,反而易使人昏昏欲睡。
两个小孩子,一个枕在元祯膝头,一个靠着傅瑶肩膀,俱已打起了呼噜。傅瑶透过明净的车窗看着外边,彼时由春入夏,风光正好,道旁的花草盛开得格外繁盛,但并非“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拥挤,而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壮气。
正看得出神,傅瑶忽觉有人轻撞了撞她的手肘,回过头时,却是元祯将一幅墨汁勾勒的工笔画让给她瞧。
他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得意,仿佛急于邀功似的,“如何?”
凭心而言,元祯的画功相当不错,就连傅瑶这样不懂画的人也瞧得出来,虽无半点彩色,然而花朵怒放之状却纤毫毕现,比之真花亦不遑多让——有的人就是样样皆能,何况元祯这种顶尖式的教育,自然是技多不压身的。
傅瑶不愿助长他的气焰,也不愿昧着良心说谎,只微微一笑道:“画得很好,可惜这花不及我好看。”
她本意是想元祯顺势夸一夸她,岂料元祯古怪的瞅了她一眼,“阿瑶,孤怎么觉得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傅瑶登时有一种想打死他的冲动,她嫁的男人果然是个异端。一个有教养的男子绝不该这么说女人家的,放在现代社会这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元祯转瞬就认真的道:“没事,我脸皮也厚,咱们俩真正匹配得很。”
傅瑶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谁想跟他共沉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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